薛睿韜
《東北偏北》這一片名頗有文藝氣息,在未看完影片之前,很難判定它是什么類型的電影。作為張秉堅導演為數不多的電影作品之一,卻一舉入圍東京電影節“亞洲未來”單元及金馬獎影片名單,讓國內外觀眾眼前一亮。作為一部以懸疑為主基調的罪案電影,《東北偏北》又融合喜劇、黑色幽默等多種元素,讓觀眾在歡樂中又有所感悟。同時,影片濃厚的鄉土情懷和鮮明的時代特征,讓觀眾仿佛置身其中,結尾特有的畫外音又將觀眾拽回現實,開放式的結局更是讓人意猶未盡。
一、 電影題材的本土化及時代感
影片一開始,一組慢鏡頭將觀眾帶入懸疑恐怖片中常出現的場景:漆黑的夜晚,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沿著鐵路奔跑,在列車停下來之后上了火車。而影片第二個鏡頭卻直接定格在陽光明媚的林蔭大道上,與第一個鏡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鏡頭中出現了幾個騎著自行車、穿著七八十年代警服的警察,結合片名,不難想到,這應該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發生在東北的故事。之后幾個簡單的鏡頭,一股濃郁的鄉土氣息撲面而來,讓觀眾仿佛身臨其境。“這是發生在特殊時期的特殊故事——1978年東北”,這句電影開頭的字幕連續用了兩個“特殊”,特殊時期發生了特殊的故事,到底是如何“特殊”呢?開頭算是設置了一個懸念,電影接下來就是整個釋懸的過程了。
影片開頭有一段十分吸引人眼球,在村里大喇叭《解放軍進行曲》的節奏下,一群人圍著兩只正在交配的豬大談特談,其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用棍子邊打邊喊:“縱欲過度就廢了啊!”由此出現了影片的第一個主人公——蔡教練。接著便是一個小孩高喊,“公安來了!”大家便又一股腦跑去看熱鬧。影片由此進入核心故事——老流氓在村里頻頻調戲婦女,公安前來破案。本應十分嚴肅的辦案場景,或許是因為發生在上個世紀70年代,又或許是因為發生在東北,給本該嚴肅的場景增添了不少喜劇因素。“滾犢子!”“干哈呢?”“咋地呀,不服?”這些富有東北方言特色的詞句,總能讓緊張的氛圍得以緩和,并且表現出了獨特的喜劇效果。由此也出現了影片的另外幾位主人公——縣公安隊隊長李腳印兒、公安局短跑冠軍永強同志。
影片從頭到尾都展現了濃厚的時代特色。電影定格在上個世紀70年代,尤其是文革剛剛結束的1978年,老百姓的思想還停留在文革“要文斗不要武斗”“打倒階級敵人”的思想中。這類“文革語言”經常從主人公嘴里脫口而出,十分自然。最為觀眾稱道的莫過于影片中對于“老流氓事件”下定義時,永強同志說的一段話:“這個陰險的階級敵人,昨天流竄到了西營。他,繼續喪心病狂地剪女同志的頭發,不但調戲婦女,還順手牽羊,偷了人民群眾10斤大豆。這么專業的流氓,一般都會出現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現在居然在咱這旮出現了!”乍一看,有一種“春晚小品”的即視感。對于沒有文革經歷的觀眾,可能會覺得這些場景和語言不可思議,讓人啼笑皆非。但對于經歷過文革的人,尤其是知青來說,影片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他們的生活。通過該片,當年的情形又浮現在腦海中,只不過導演非常善意地將這些片段記憶固定在一定的時空內,用幽默的手法化解罷了。
二、 形象的重塑與人物內心的獨白
以文革為題材的電影,大部分都是以當代文學作品尤其是當代小說為原型和依據。如孫羽導演的電影《今夜有暴風雪》,就是根據當代著名作家梁曉聲的同名小說改編的。與《東北偏北》不同的是,《今夜有暴風雪》是歌頌知識青年開墾邊疆、勇于獻身的英雄主義,刻畫了一批令人肅然起敬的知青形象。而《東北偏北》作為一部展現文革后時代的電影,它的可貴之處就是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文革對人們心理和思想造成的巨大影響。《東北偏北》不是為英雄唱贊歌,更不是對英雄的盲目崇拜,而是給我們展現了幾個有血有肉的主人公,就如張秉堅自己所說,要將警察從“高大全”中還原出來。
片中刻畫最成功的莫過于縣公安隊隊長——李腳印兒。李腳印兒本來是縣公安隊隊長,因為總愛看腳印破案,所以被稱為“李腳印兒”,他的口頭禪便是“你看這腳印兒,43號回力鞋的腳印。”“別踩了我的腳印!”破案就看腳印的李隊長,直到最后才知道原來老流氓雖然是43號的回力鞋,但是卻把回力鞋的鞋面換成了解放鞋的鞋面,這就是“眼見不一定為實”的障眼法。在文革后時代的作品中,本應形象高大的李隊長,在電影中卻完全退去了英雄的光環。他傲慢,固執己見,甚至還抓錯了人。影片中的一個細節讓觀眾印象頗深,李腳印兒在審問被抓錯的犯人(偷窺者,并不是真正的老流氓——范獸醫)時,和犯人稱兄道弟,目的是讓犯人放松警惕,在犯人自稱偷看過別人的時候,卻放任手下打他,自己還一臉得意。后來又借未婚妻之口告訴觀眾,他以前是個偵察連的炊事員,只是因為平反時期人手不夠,所以才當的隊長。影片這樣的設計,把本來“高大全”的英雄人物還原成了普通人的模樣。而對于李腳印兒做豆腐場景的特寫,讓李腳印兒更接地氣。《東北偏北》將80年代中國警察從傳統的嚴肅、刻板的形象中解放出來。與理想中的執法者不同,片中的男主角李腳印兒卻是個缺點跟優點一樣多的警察,如此鮮活好玩的人物總能把觀眾逗得哈哈大樂。塑造的人物深入人心,一直是張秉堅導演頗為成功的地方。
三、 引人入勝的細節和結局處理
對于親身經歷過文革的導演來說,文革可能是兒時的一場噩夢。夢醒之后,如何去面對新的生活?如何盡可能消除這場噩夢所帶來的影響?這些都是必須思考的問題,尤其對于文藝工作者來說,他們肩上的責任更為艱巨,因為他們能通過文藝作品來影響更多的人。比如文革后出現的傷痕文學,它主要描述社會各階層在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悲劇性的遭遇。在傷痕文學作家筆下,一幅幅悲慘的生活圖景又被重現,目的是讓人們能夠從中走出來,正視那段歷史。但同樣是表現文革題材,影片《東北偏北》和傷痕文學的表現手法不太一樣。影片中的幽默成分和喜劇效果淡化了文革對人們的身心傷害。例如,影片中的另外兩個主人公——蔡教練和范獸醫。在敘事方法上,電影采取了輕松的第三人稱喜劇口吻,但因為電影里主人公的特質都是平凡人性格的極度濃縮,因而鏡頭里的人物似乎有了觀眾的影子,即使處在文革結束的大環境下,也沒有撕開這些傷疤赤裸裸的呈現在觀眾面前,這就是電影中采取的現實主義手法中透露出的中國式表達。
蔡教練本是大學教授,由于文革被迫下放到農村改造,但是蔡教練卻能完全融入屯里的生活,用她的原話便是:“都不能回去教書了,站在講臺上,一股子淫羊藿味兒。”雖然文革讓她不能回到大學教書,但是她還是努力成為一個對人民有用的好人。即使得知自己要被平反回城,她也并沒有覺得很開心,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屬于這里,而不愿回去了。電影中巧妙地設置了一個和蔡教練形成鮮明對比的人——范獸醫。他其實是大家要抓的“老流氓”。但是影片在細節處理上,很明顯借鑒了懸疑片的故事模型。一直以一列火車和一個人的背影展現給觀眾。即使在最后“老流氓”被李隊長發現時,還是讓他帶著口罩示人。電影中多次出現的場景,則是導演給觀眾的一系列提示,直至后來發現真的“老流氓”才顯得順理成章。最后影片借范獸醫之口,也算是把文革給人造成的心理創傷做了一個正面的展現。原本生活在城里的知識青年范獸醫被下放到農村,舉目無親,初戀女友為了回城,不惜犧牲自己的貞操,對他傷害極大。范獸醫實際上是當時一批知識青年的縮影,他們不能像蔡教授那樣完全融入這里的生活,而這種狀態持續發展下去,走向極端便是出現心理變態。范獸醫獨白的這一鏡頭,算是整部充滿喜劇氛圍的電影中為數不多的讓人黯然神傷的地方。
四、 獨特的視角燭照難舍的情懷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電影有很多處不同尋常的地方。除了用喜劇性的眼光來審視這部電影,結局的設置也出乎我們意料。相對于很多電影程式化的結局來說,該片確實有其獨特之處。在看似正常的結局(兇手在逃脫過程中被發現)前,電影卻加插了片場打板的鏡頭和報板畫外音。伴隨電影最后一個打板的鏡頭卻是導演的畫外音,“停,吃飯吧”。這樣的結尾讓觀眾有點不知所措,一下子從本該設定好的結局中跳了出來,在面面相覷之后又會心一笑。同時,這樣的結尾告訴我們,除了“抓住罪犯”和“沒抓住罪犯”兩種可能外,還有新的解讀可能,顯然這就是第三種可能——開放式的結局。這種結局方式似乎能夠完全超出觀眾的心理預設,讓觀眾在最后還能拍手叫好,留下更多的想象和回味空間。至少在電影節上,《東北偏北》做到了,這也是該片讓人稱道的地方。
另外還必須指出一點,結尾前有這樣一個鏡頭:影片的鏡頭忽然拉長,加插了蔡教練和一個根本看不清面容人的對話“隨處扔,五講四美你知道不?”“你憑什么說是我扔的?”“我順著你那腳印兒過來的。你走路是外八字,穿的是,43號回力鞋。”那個人將腳一伸,原來他穿的不是回力鞋,而是耐克。可見,眼見不一定為實,但蔡教練還沿用了當年李腳印兒破案的老辦法。包括“五講四美”“回力”“耐克”,當然不排除影片中會有商業化的影響和滲入。可是換個角度來說,回力和耐克可以看成中外文化的交融,時代在進步,老一輩審視世界的眼光必然也要與時俱進,固守己見的做法必然行不通。這也是影片所要傳達給我們的道理。
結語
作為華語電影中為數不多的用喜劇形式表現文革題材的電影,《東北偏北》中的幽默戲謔實在是華語電影的有益嘗試。充滿濃郁東北鄉土氣息的環境和特定的歷史時期,導演的大膽創新,共同造就了這部影片。結局的處理更是導演特意給大家留下的一個空白,答案需要觀眾自己去構思,而不是僅限于影片表現的那個結尾。電影《東北偏北》傳達給我們的,不僅是要重新認識過去,也不僅是勾起包括導演在內的整個時代對于文革的記憶,更多的是想還原一個真實的年代和真實的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