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港峒客
照亮千年夜空
您知道嗎?有一種油燈照亮了海南的夜空至少500年,半個世紀以前才逐漸退休,不過,現在將要被完全遺忘了。
這就是海棠油燈。
煤油燈、蠟燭、電燈,都是近現代之物,它們問世之前,人們用篝火、松明、油燈照明。食油貴重,普羅大眾果腹尚難尋,哪里舍得點燈?貧寒的讀書人,白天要干活,晚上想讀書又苦于沒有光線,于是產生了“鑿壁偷光”“螢囊夜讀”這樣的成語,事后誠為千古美談,當事人卻深含苦澀。
人們一直在尋找便宜易得的照明材料,點亮一小片夜空,延長活動時間。
這點,海南人非常幸運,很早就有了它——海棠油。
海棠油,由野生海棠樹的籽仁壓榨而得。“海棠”,是民間習慣叫法,全名是“瓊崖海棠”,為藤黃科、紅厚殼屬常綠喬木,又叫海棠木、紅厚殼、胡桐、海桐、君子樹等等。
說來,海棠樹真是海南人的恩物。它喜歡生長在亞熱帶南緣,在一海之隔的兩廣,由于熱量不夠,它很少甚至完全不結果,就像椰子樹一樣。所以,這種油燈也幾乎只是海南獨有。
海棠油又叫苦油、臭油,顏色深棕帶綠,因未曾精煉,又煙又稠,有苦臭味,有毒不能食用。農家找個破碗,放進棉芯,倒進海棠油,就成了油燈。燈火耐久,但不防風。
清代海南府、縣兩級地方志,多有記述海棠油。如《康熙瓊山縣志》,有“海棠,文昌多”的記載,現存最早方志即明代《正德瓊臺志》,就有記載。
該志《卷九·油之屬》及《卷八·木之屬》內,分別載有“海桃”,說明人們已經利用“海桃”的油和木材。“海桃”是什么?《卷八·花之屬》明白指出:“海桃,樹高一二丈,葉厚潤,類金盞銀臺菊而小,瓣止五六而圓。香極清,有四季開者。土人亦謂之海棠。”
當然,這未必是年代最早的記載,不過更早的已經亡佚了。
可以肯定,最遲在十六世紀初,海南便已普遍使用海棠油照明。所以從王(佐)唐(胄)以降,包括海瑞、鐘芳、許子偉等明代瓊崖大家,他們“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都在海棠油燈下,清代探花張岳松等等,就不用說了。至于更早的邢宥、丘濬二公是否用過海棠油燈,單憑現存史料,尚難判斷。
不榨油,用海棠籽的干粒也能直接照明,只是火光不大穩定而已。老電影《紅色娘子軍》中吳瓊花外出偵察時,報仇心切犯了紀律,被關禁閉,禁閉室里的“燈”,就是一串圓圓的海棠仁。這串燈,是多少老瓊崖人心中久遠的民俗記憶。
海棠籽照明,歷史更為久遠,已經無法判斷年限了。很多老海南都記得小時候如何去撿海棠籽,給家里照明,撿多了還可以賣點錢呢。
所以,如果文青們要描寫老年間海南窮孩子如何發奮苦讀,一定別引用什么“鑿壁偷光”“螢囊夜讀”啊!那可是沒有過的事,等于在海南“臥冰求鯉”一樣笑話。多數季節在村邊山腳撿撿,燈光就有了。寶島就是寶島。
說海棠籽照亮了海南的“千年夜空”,是毫不夸張的。
國家一類良材
老年間的海南村寨,經常可以看到蒼勁濃郁的海棠樹,很多人家的老屋,就在海棠大樹的蔭蔽底下。除了大山,全島幾乎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海棠林,數量無法計算。
海棠樹是老天爺對瓊人的關愛,是老輩子除了棕櫚科之外最熟悉的桑梓之樹。
海棠木,材質非常好。按國家權威劃定,在海南有價值木材的六類劃分指標中,海棠木屬于一類材,僅次于花梨、坡壘等五大特類材,而與荔枝、陸均松、油丹、青皮、無翼坡壘、雞尖、紅錐等知名珍貴木材并列。
海棠樹主干可以粗到兩尺以上,木材堅韌致密,有很好的木紋。而那深扎地下的粗根,木質更佳,更耐蟲耐腐,所以人們伐樹后,仍不惜流大汗加以挖取。
如此優秀又普及的海棠木,造福瓊民多矣。大而言之,是造船、車廂、家具、建房乃至做壽板的上好材料。拿造船來說,最重要的結構件是龍骨,龍骨不結實,這條船就不可能經風浪。只要用上一棵合適彎度的海棠樹干做龍骨,船上的人出海就多了幾分安全感。
往小里說,舉兩件重要的常用之物——牛車輪和犁把,看看海棠樹的能耐吧。
海南最重要的陸上運輸工具是牛車,數量又以瓊西為多。大餅般的木車輪由三塊大厚板拼成,在瓊西南,車輪的首選材料就是海棠木。海棠木紋理交纏,甚難開裂,耐得住日曬雨淋,無懼粗重顛簸。砍倒一棵大海棠樹可制作兩副三副車輪板,大局就定了。過去用不起金屬的滾珠軸承,車軸是木材間的干摩擦。人們就不時用海棠油進行原始潤滑,抬高車架,把兩三顆海棠籽仁直接放進車軸上。
農民耕田,少不了一張好犁。我有位認識了40年、在樂東農村長大的老朋友說:做犁把,海棠木幾乎無可替代。犁把必須有的那個胳膊肘彎,人工榫接由于工藝不易過關,常不耐用。只有海棠樹枝椏才足夠力度,吃得住牛勁。老友說,過去農人在海棠樹下歇息,常愛抬頭打量,發現有彎曲度、粗細合適的枝椏,就很高興。一支海棠犁把,可以放心使用好多年。
《光緒崖州志·卷三》說“海棠,粗皮磥砢,株柯拳曲”,枝椏喜歡彎曲又特別堅韌,只要彎度合適,就能做上好的農具。有一種收割水稻或豆子的長彎把鐮刀,刀把同樣要求堅韌,海棠小枝最合適,只是沒有犁把那么非海棠不可。
改革開放后市場活躍,海南曾出現過大量海棠木做的家具,很受歡迎。可惜,就是這種竭澤而漁的砍伐,把海棠樹逼向了絕境。
深深介入民生
除了木材和油燈,海棠樹渾身是寶,深深介入民生。疍民船民,與海棠油同樣有緣分。海棠油可以代替桐油做船涂料;疍家女子所戴竹笠,做工考究,據說外面要刷上一層海棠油用以防水;海棠樹皮含多量鞣酸,又常用以染漁網。
海棠油曾被作為潤滑油使用。樂東縣城抱由鎮,是黎族苗族自治區(后改州)最初的首府,縣城的第一臺發電機,就曾用海棠油做潤滑油。據海棠灣的老人說,過去一些外地漁船泊進灣內鐵爐港,還喜歡取海棠油用作燃料。
海棠油是老一輩海南人的“日化”和“醫藥”寵兒。用土法可以將它制成肥皂,在油中摻入硫磺又可治瘡疥;用刀砍海棠樹皮,不久就有樹汁凝膠,這是農村用以治熱毒瘡癰的圣藥。像古埃及人最早知道使用蘆薈一樣,海棠油的卓越護膚藥效,海南人早就應用著了。
瓊崖海棠樹葉子又厚又大,有些地方愛用它墊著蒸糍粑。
海棠油極難吃,竟因此派生風俗——由于婦女改嫁或做他人后娘,很不容易,所以海南一些地方,當事人在作這類決定之前,必須“吃下三滴海棠油。吃不了,就得打消這個念頭”。有位老婆婆回憶當年只吃了一滴,其苦澀便令她吐個不停,只好作罷。
老海南的文化盛事,與海棠油密不可分。最大的娛樂是看瓊劇。沒有大禮堂,白天日照強烈,演員和觀眾都受不了,所以舊瓊劇主要是“通宵戲”。《瓊劇志》載:自清中期開始,舞臺不再以點燃干柴、椰子殼照明,而將海棠油“盛于陶器瓦盆中,用棉繩燈芯點燃,置臺前兩側”,大大改善了觀演環境。
包裹著堅果的海棠成熟種皮,去掉薄薄的外衣就可以吃,甜甜的。樂東縣《新坡村志》說海棠樹“夏、秋開花兩次,每當開花,清香撲鼻。海棠籽熟了呈黃色,肉甜可吃。這個季節常常引來大批的蝙蝠和松鼠,爭吃其果肉。”肚子油水不足的山野孩子,也愛吃。
海南不少地名,就因海棠樹而來。
三亞市就至少有三處:一個是名震天下的“海棠灣”,原名“后海”。就因為海邊一株大海棠樹,可以讓人乘涼歇息做買賣,久之被稱作“海棠頭”,解放初已經挺熱鬧。一個是崖城邊的“臭油街”,曾經有幾家專門賣海棠油的,現在地名已被淡化;還有一個是崖城西北5公里的“海棠”村。再往西,據《光緒崖州志·卷五》,明清時在今樂東縣“望樓西南十里”,亦有一個海棠村。
此外,文昌市南部重興鎮高鐵路邊,有村名海棠園。會文鎮煙墩墟西北1公里許,有村名海棠巷。瓊海市東南數公里昆山村、山輝村之間,亦有村名海棠園,瓊海市朝陽鄉西南萬泉河邊,則有小村名海棠坡。
瓊海的這兩個海棠村,《宣統樂會縣志·鄉村表》有記載。其中,“海棠坡”早在明代已是市集了,萬歷三十四年知縣將這個市遷到朝陽,才有了今天的朝陽鄉(據《康熙樂會縣志·墟市》)。
相比之下,檳榔谷、椰子寨等也就三兩個地名,恐怕都不如海棠樹的多。
大宗土產
海棠油和海棠仁,一直是海南的大宗土產。清代和民國海南各種方志提到土產時,海棠油是必備項目。我朋友的父親,一位80多歲的老海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直在嘉積等地供銷社做財會工作,那也是海棠油的主產區。老人說,當時供銷社是把海棠油作為常規做賬項目的。
關于海棠油的榨法,《海南島志·第十八章》記載詳盡:
秋季將老熟之海棠果實摘下,用槌去殼,刨成薄片。刨片方法是以鐵刨套于長板凳一端,刨口向上,又用比刨身較大的一長方形木框置于凳面,將海棠仁投入木框內,上加小木板用手壓之,并在刨口上面前后推挽,將海棠仁刨成薄片,從凳之底面落下,以竹籮承之,曬干舂碎,篩去粗雜,入木甑蒸之,然后用篾圍范壓成圓形,分別置木槽中,加楔迫之,油即榨出。每百斤干肉約得油40斤,粕五六十斤。
樂東縣白沙河谷文化園的袁金華先生,收藏有壓榨海棠油的整套海棠木機具。
1947年版的《海南島新志·第八章》提到:“(海棠油)年產量在(抗)戰前約358噸,現僅為160噸而已。以往除供給本島需要外,其輸出額亦達50萬噸左右。”這個記錄筆誤明顯,數百噸太少,數十萬噸又太多,但是至少我們知道海南曾有不少海棠油運輸出島。
《海南島志·第十八章》則說:(海棠油)“以文(昌)、定(安)、瓊(山)、樂(會)出產為多,年產額約五六萬擔”,折合近3000噸。以島上200萬人點燈計(中部山區幾十萬人暫不算),刨去萬余擔輸出,人均年消耗2斤,大概可信吧。
《海南史志網》載1962年:“海南區召開物資協作交流大會,購銷總額達483萬多元……其中成交較大宗的農副產品有紅白藤、椰子、海棠油、豬苗和畜產品等,總值達114萬元。”
可見,直至1960年代初,海棠油還有如此地位,后來才逐步衰落。
碩果僅存大海棠
曾經廣泛分布海南各地的瓊崖海棠,由于長年大量砍伐、極少有人種植,適生土地又多已被連片開發,已面臨滅頂之災,現存者百中無一。據說除了瓊山、文昌等地還殘留小片海棠林外,其它地方只有零星分布。市場上海棠木已經芳蹤難覓,大樹在日常視野中基本消失。
勞苦功高、憨厚樸實的海棠樹,在大開發中被“卸磨殺驢”了。
不過,海棠樹情結在老一輩中依然揮之不去,一些基層地方志也反映了這種記憶。比如樂東縣黃流鎮2005年版的《佛老村志》內,記錄了誰誰曾經在村里種植了一百多株海棠樹,都成材了,只是后來陸續被砍光。鄰鎮佛羅,2003年版的《新坡村志》,也多處提到海棠樹:
據老一輩的村民說,新坡村原是兩多,一海棠樹多,直至解放后,還有大量的海棠樹,現在只剩下村委會和小學里的那幾株了……
據了解,新坡村現存這十株八株老海棠也多次有人出高價收購,可敬村人一直堅持不賣。本文照片,是2013年實地拍攝的,大樹應該至今尚在。
這是當代海南罕見的二人合抱大海棠。村頭的幾株,一律高大挺拔,樹冠下是本村固定的小市集,熱鬧的公眾場所;校園內的幾株則“株柯拳曲”,巨大的樹冠為培養下一代新坡人的環保意識,作著潛移默化的無聲解說。
抵近觀察這些百年老樹,感慨良多。現在交通方便,往尖峰嶺、鶯歌海鹽場游玩參觀的朋友,不妨花點時間拐進新坡村,看看這批碩果僅存的百年桑梓。
丑小鴨如何變天鵝
瓊崖海棠,有一個拉丁學名:Calophyllum inophyllum ,是個知名的國際性樹種,除了我國臺灣,還廣泛分布于南洋群島,幾乎遍及東南亞熱帶諸國,以至澳洲、非洲和中美洲等地。
它既是經濟樹、墾荒樹,也是良好的行道樹和庭院樹。臺灣花蓮市內有條明禮路,由30多棵樹齡超過百年的瓊崖海棠形成行道樹,依然生機勃勃,老居民對之感情深厚。這情景,樂東新坡村的村頭大樹或可媲美。
海棠油并非永遠是灰頭土臉的。搖身一變,它就身價萬倍,以“伊諾菲倫油”的神秘玄妙名字,聞名于世。是名貴護膚精油,據稱每100公斤果仁,只能萃取出18公斤。自歐美興起以來,大受小資一族的追捧,小小10毫升的一瓶,唇膏大小,售價動輒就過百元人民幣。
不錯,這就是經過精煉的海南臭油——不,正式的歸類是“芳香油”,據稱以非洲馬達加斯加山脈生長的,最為昂貴。
愿意花百來塊錢,好好體會一下丑小鴨是如何真變成天鵝的嗎?
且慢,“伊諾菲倫”……不過是上文“瓊崖海棠”拉丁學名后半截的音譯吧。莫被拉丁文嚇到,我就是憑半吊子英文“破譯”的。呵呵,音譯才“高大上”,直譯就不玄妙了。效果如何,是否物有所值,還得由消費者說了才算。
不過,海棠油的特殊藥理功效,老海南一直都明白,就是處方土些。現代科學證實,海棠油對人類皮膚有獨特的修補和保護功效,能治療燒傷、燙傷、潰瘍、濕疹、暗瘡、過敏等等,還有天然抗菌特性。最近還有報道,美國科學家從瓊崖海棠中開發出一種香豆素類化合物,具有相當好的“抗HIV”,也就是抑制艾滋病病毒效果。這個東東會不會是另一個“青蒿素”?只能說,一切皆有可能。
還有一說是,海棠油精煉后可以食用,而且風味不俗。每噸粗油,約可提煉出700公斤的食用油。
莫失莫忘,海棠之鄉
海棠可謂求于人的甚少,給予人的甚多。它是強陽性樹種,極好栽培,種子落地自己就能萌發,粗生易長,樹、花、葉、果都很美觀。據報道,瓊山的農戶在村旁栽植,30年生樹高可達l0米,胸徑可達25厘米。
海棠很抗風,一般臺風斷倒率不超過5%,極宜作防風林。2005年9月的“達維”強臺風重創海南,致使全島停電,連桉樹都被大量吹倒。而海棠樹只是折枝斷葉,很少斷倒。
如果有一部分海防林或橡膠園防風林由瓊崖海棠替代木麻黃,或與木麻黃混交,既保存了本土樹種,林相更為美觀,也有更好的經濟收益。同時,果肉有利于滋養小型野生動物,花期長,花也是良好蜜源。
三亞文史專家周德光先生曾建議,在海棠灣營造一大片“瓊崖海棠林”,以此作為生態大公園;同時開發海棠文化,大力提高開發區的地方文化品位。現在,三亞灣海邊的景觀帶里已經見到一片片生機勃勃的海棠樹林,在開花結果,這無疑是本土有識之士努力的結晶。
關于椰子檳榔,海南文人從不吝贊美之詞;但是海棠呢——已經淡出人們的筆尖口頭很久了,僅僅偶爾還活在老資格本土人士的閑談中。
海棠文化,真的那么不值挽留嗎?
當代中國最常見的浮躁,是“摧毀自己的珍稀獨特,復制別人的已經過時”,等到別人申了遺,才知道后悔莫及。
雖然海棠油絕跡多年,但我與中年以上的老海南聊起海棠,幾乎都立即得到熱切的反應,好像突然提起兒時的舊夢。可見海棠情結根基之深厚。南洋諸國,多半盛產海棠樹,不少華僑也是海南人,老華僑深藏心底的海棠情結,也是最久遠的一份鄉愁。
海棠聯系的民生事像是海南古老民俗的一張生動名片,也是很多國家和地區“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無”的家園舊憶。把這張名片鉤沉擦亮,在與海外廣泛的海棠適生地民眾的人文交往中,不難得到共鳴。
但是,老風俗已淡出生活多年,進入消亡階段。現在如果喊出,還會有反響。只要有了呼應,就可能形成流傳,不易湮滅。如果無人整理呼喊,不久之后,舊記憶將隨這輩中老年人陸續謝世而消失,人間不再有響應,此俗就算是最終湮滅了。
對海南這個古老的海棠之鄉來說,這太可惜。
不過,看情況十之八九是這樣。那么——本文就算是為瓊崖桑梓之樹致祭的一首挽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