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錦
“咪蒙”是2016年上升速度最快的,一年的時間,積累了800萬粉絲,“羅輯思維”達到這個數字用了三年多。從《致賤人》、《致low逼》到《永遠愛國,永遠熱淚盈眶》,因風格偏激在一年之內引發過八次輿論爭議。但它深受廣告主的追捧,廣告報價在公開數據中占首位。
無論是廣告價碼、對讀者的影響力,或是其引發的巨大的爭議,咪蒙都是當下內容創業中不可繞過的話題。咪蒙的故事不僅是媒體人的職業轉型,也是媒介迭代的結果。
追求啟蒙式價值觀的時代
咪蒙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南方都市報》,持續了12年。傳統媒體時代最熱衷的故事是奔赴新聞理想,她亦參與其中。1999年,在山東大學古典文學專業讀大四的時候,她看到了《南方周末》當年的新年獻詞,“總有一種力量讓人淚流滿面”,當即決定要去南方系。
三年后,她研究生畢業,申請了《南方周末》的實習,但并沒有通過。她輾轉去了《新快報》,后被推薦到《南方都市報》實習,終于找到機會留下來。中間的波折讓她一度“萬念俱焚”,在最終如愿后,她覺得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工作,“又有理想,又有錢”。記者薪資很快過萬。此后12年,她以本名“馬凌”寫稿、編輯。
馬凌進入《南都》后,可以選擇部門,因為當時男友在深圳雜志部工作,她也申請去了深圳。“當時我也分不清是什么部門,去了之后才發現嚴格說來并不是新聞部,”深圳雜志部類似于副刊,寫吃喝玩樂的內容,她覺得也可以,“能進《南都》就已經很不錯了。”
總編輯是馬凌崇拜的人。她覺得他有抱負,敢在全集團大會上放言“《南方都市報》會成為全國最好的報紙”,之后《南都》因報道“孫志剛事件”等名聲大噪,贏得舉國關注,還影響到了國家決策。“神一般的人物”,馬凌形容總編輯。
她的部門比較邊緣,但平臺給人以強大的價值感。每次出去采訪,報上名號,別人都會贊嘆,你們是報道孫志剛的媒體。有時這種價值感以被排擠的形式彰顯。很多會議上,經常有主持人問,《南都》的記者在嗎?請先出去。她覺得“蠻酷的”。
“那個時代,我們會自認為是價值觀的某種引領者,”前《南都》記者蔡蕾說。馬凌認可這種說法,但在講述職業經歷時,價值觀像一種被追捧的光環,而真正影響她的是大眾媒體的寫作方式。
蒯景怡2012年進入《南都》時,馬凌是她的編輯,要求新記者最重要的是“講人話”,別為了顯得高級而繞來繞去。
“你自己識字就覺得自己寫得很棒?可是大家看不進去沒有意義。”馬凌總結12年大眾媒體工作留下的經驗。
“我是考試型的人,”馬凌說。在《南都》,她面臨的考試是如何證明自己寫作的傳播價值。勤奮、好學、聰明是《南都》前同事們對馬凌的總體印象。每隔幾個月,馬凌都會主動把做過的專題拿出來復盤,整理成PPT,給記者總結什么樣的標題和導語好。做新聞報道,“我只有一個思路就是好玩,我追求的就是好玩”。
工作五六年后,馬凌已經感覺到了紙媒的衰落,價值感不斷下沉,直到她最終離開。版面持續減少,從巔峰期的32個版減到16個,8個,再到4個。保守傾向代替了成為最好報紙的野心,領導在會上告誡記者,“你們不要給我惹事情”。
“有辦法的人都走了,”馬凌對母親說。傳統媒體聚集起一群人,追求啟蒙式價值觀的時代結束了,大家各自散去,自立門戶。與她要好的前同事中,馬一木先去了韓寒的《獨唱團》,后做了視頻創業;蔡蕾目前從事出版;蒯景怡運營著一個時尚公號。
馬凌有個寫專欄、雜文的筆名“咪蒙”,她以此開了同名公號。紙媒的黃金時代,《南方都市報》的發行量最高突破140萬,曾擁有員工4000余人;公號咪蒙只用一年,訂閱戶就超過800萬,但寫作者只有馬凌一人。
“就像在咖啡館與好友談心”
2010年,韓寒籌備多時的雜志《獨唱團》準備出版,執行主編馬一木向咪蒙約稿。韓寒是咪蒙崇拜的另一位偶像,她覺得自己“何德何能”,竟然可以登上他的雜志。她在家里憋了一個月,“不是在寫,而是在研究,家里有好多書,一本一本地看。”文章“引用了很多東西,哲學等等”。
為了登上《獨唱團》,咪蒙覺得需要使用更放松的寫作方式,而她在寫博客的時候最放松。
博客記錄了她的個人趣味和不受拘束的寫作風格,她從歷史、八卦或者影視劇里總結觀點,文筆輕松。一系列《我可能不會愛你》的劇評獲得大量轉發,她曾和蒯景怡說,為什么我寫的劇評可以得到這么多人的喜歡,就是因為“跟我們有同等智商和同等文筆的人不愿意去寫這個東西”。
打開博客的寫作頁面,咪蒙寫了一篇關于文學批評家金圣嘆的文章,以金圣嘆入獄開頭,用現代口吻評價他的一生。
金圣嘆是行動派,很巧地生了場大病,辦廠休學。成名后接受記者采訪,他說:“我對清朝教育體制早已失望,教材根本不說人話。幸好我11歲的時候讀了《水滸》、《西廂》這類所謂非主流讀物,才發現這世界上的書并不全是狗屎。”
在《獨唱團》讀者的反饋中,這篇文章和羅永浩、周云蓬的文章排在最受歡迎的前三位。有出版社編輯看過后,找她出版了《圣人請卸妝》,收錄的是類似嬉笑怒罵寫歷史人物的文章。不過,咪蒙的放松是姿態上的,而非內容,《圣人請卸妝》書后列了5頁的參考書目,她全都讀過。
2012年,馬凌注冊了,發過一條問候語音,“我是咪蒙,聽我的語音感覺我不會說臟話吧?其實我會哦~以后有機會說給你們聽。”但之后她的興趣就轉移到了電影上。2014年,她從《南方都市報》離職,轉行做影視。十個月后,投資耗光,公司陷入困頓。她決定把公司搬到北京從頭開始,同時準備在公號上重拾寫作。
2015年9月15日,馬凌成為“咪蒙”,公號發出了第一篇文章,《女友對你作?你應該謝天謝地,因為她愛你》。她試水了幾篇感情類文章,閱讀數在四萬左右。國慶假期,咪蒙和幾位同事去看了上映的三部電影,《九層妖塔》、《港囧》和《夏洛特煩惱》。一天看完,腦袋昏昏沉沉。咪蒙回去在公號上寫了一篇影評——《〈港囧〉:斗小三的正確方式是,你要有很多很多錢的》。
這篇影評找了一個當時少見的解讀角度,閱讀數突破百萬。此時咪蒙的公號剛剛開始運作半個月。
偶然的成功讓她意識到自己一定做對了什么。兩個月后,她在《如何寫出閱讀量100萬+的爆款文章》里總結了12點方法,比如“你的切入點要獨到”、“你的標題要簡單粗暴”。采訪時,咪蒙的思考更進了一步,她用“場景感”解釋公號寫作的特點:公號附著于社交工具之上,是一個輕閱讀的場景,類似在咖啡館與好友談心。
“大多數人在朋友圈點開一篇文章是基于本能,而不是思考。”咪蒙說。讀者看完一篇公號文章后,經常會迅速忘掉,“我剛才看什么了?”
10月份咪蒙寫了五篇影視評論,數量超過感情類、雞湯勵志類的文章。她開始在影視圈獲得一些名聲。那些吐槽猛烈的影評甚至影響到了這個圈子,她寫《〈九層妖塔〉妖你媽啊》,投資方之一的樂視找到她,表達了合作意向。
真正讓咪蒙走入大眾視野的仍然是一次偶然。有人請她幫忙免費寫軟文,她拒絕了,對方吼她,你免費幫我做個廣告怎么了?吃飯的時候,咪蒙說,我要換題目,就寫這種無理要求別人幫忙的人。在座的同事紛紛表示有共鳴,各自舉出身邊的例子。這篇推送寫得酣暢,名字是她自己取的,《致賤人:我為什么要幫你》。文中寫道:你弱你有理啊?你耽誤了我1個多小時你還有臉說?還有什么比采用道德綁架的方式,去強制別人幫你,更惡心的?
第二天,助理安迪打開后臺,看到粉絲數瘋漲。三天內,從二十多萬漲到一百多萬。
僅隔了一天,咪蒙的公號推出類似風格的《致low逼》。批評聲隨之而來。自媒體大號寫出一篇篇《致咪蒙》,指責她偏激,從單一角度將觀點推至極端。知乎上對她的主流看法是“挑逗大眾情緒”,把人普遍存在的不理性情緒引發出來,“轉發的人也不在乎這些觀點是否足夠有邏輯有論據,他們只是要發泄情緒,他們只是需要一個道具,作者們適時提供了這個道具。”
新榜統計,咪蒙在一年內先后因為《致賤人》、《懵逼了!我的兒子失學了……》、《生活不只有詩和遠方,還有傻逼甲方》、《有趣,才是一輩子的春藥》、《永遠愛國,永遠熱淚盈眶》、《現在為什么流行睡丑逼了?!》、《口紅我自己買,你給我愛情就好》、《職場不相信眼淚,要哭回家哭》引發八場論戰。這些文章總是先找到一個群體,言辭激烈,要么立論,要么推翻。
評論咪蒙成為自媒體的一大現象。新榜統計,在《職場》一文發表的第二天,提到“咪蒙”的文章有186篇。“有一個比較明確的點,就是點對點傳播,”一位運營著知名公號的自媒體人說,公號是對用戶、而非對手發聲,目的是“從池子里搶到認同自己的人”。
圍繞咪蒙的論戰帶來了流量,嗅覺靈敏的廣告商馬上發現了她。咪蒙2015年10月份接到第一單廣告,報價2萬,對方還到一萬五。12月份的廣告價是5萬。《致賤人》后,2016年1月份的廣告價上升到15萬。
咪蒙認為自己的寫作有三次轉變。第一次是在《南都》的時候,轉向大眾寫作,不再顯示自己讀書多;第二次是給《獨唱團》寫稿,輸出自己認為幽默、有深度的內容;第三次是寫公號,用戶體驗代替了自我表達,“一定要找到你和讀者的共振,而不是只寫你自己認可的內容。”
傳統媒體圈這次徹底背離了她
咪蒙爭議最盛的時候是在2016年的夏天。7月份,南海問題升溫,有個留過學的實習生給她報題,說想寫愛國。咪蒙讓對方準備了一份草稿,自己又重寫了一篇。當晚,她在公號的二條推送了這篇《永遠愛國,永遠熱淚盈眶》。
文章中,她解釋愛國的原因,“我們大中國好吃!”“我們大中國生活超!級!方!便!”“我們大中國有夜!生!活!”“我們大中國很給人安全感!”連續的感嘆號下,她舉出了許多國外生活的反例。最后她說,“愛國最好的方式,就是做好手頭的事”。
第二天,咪蒙發現幾位媒體大佬在上拉黑了她。其中一位還給她留了言,“實在沒有辦法,得拉黑你”。鋪天蓋地的批評文章出現在她的朋友圈里,每天醒來,網上有幾萬人罵她。與其他爭議不同的是,她所熟悉的傳統媒體圈這次徹底背離了她。
前《南都》記者孫旭陽認為這篇文章投機色彩濃烈。同樣是前《南都》記者,姜英爽反對文章的邏輯,“有意把國家、政權和美食等其他東西混淆在一起”,“如果是資深媒體人,寫出這樣幼稚的東西我覺得很可笑。”她試圖從咪蒙曾經的工作種類來解釋,說她只是一個副刊編輯,“副刊編輯不是新聞工作者”。
連清川說,令他們不適的原因,是將咪蒙的文章看作一種言論,而非一門生意。我在2016年的夏天聯系咪蒙采訪,她以工作忙為由拒絕了我。兩個月后,我收到她的短信,“七八月那段時間我爭議蠻大,也不想接受采訪,不過最近好多啦”。她告訴我,可以談論任何事情,她想通了。
“問題出在標題上,”咪蒙說,如果換個標題,比如“愛國就是做好自己”,一定不會引發這么大的爭議。至于文章內容,“落腳點并沒有錯,管好自己就是愛國。我最后說的是特別正的觀點。”她舉出在《南方都市報》做過如何愛國報道的例子,“這是我的想法,沒有變過。”
被罵最狠的時候,咪蒙通過看書疏解情緒。她連續看了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的三本書,《正見》、《人間是劇場》和《八萬四千問》。那段時間也是漲粉最快、廣告商問詢度最高的時候。有時一天漲粉20萬,五六十個廣告商在 QQ 上詢問價碼,接下來的八月推送了15篇廣告,頻率為全年最高。她承認,這讓她平復了一下心情。
咪蒙表示有爭議不是壞事,自己被罵后廣告非常多。“因為被罵了,你們(指批評者)傻不傻啊。”
她看起來像一個手持成功盾牌的戰士,對批評者亮出勝者為王的邏輯。
成功并不能讓咪蒙完全免于舊有標準的影響。她在刷朋友圈的時候看到了前《南都》總編輯的狀態,“神一般的人物”沒有屏蔽她,這令她感到欣慰。
最好的時代?
1月13日,咪蒙在協和醫院做了手術,過程很順利,半小時就結束了。
咪蒙回到家休養,晚上在公號告訴讀者自己已“滿血復活”。僅隔了兩天,她就恢復了正常推送。
超過百萬次的閱讀,上萬次的點贊,第二天將被新的數據取代。“我從來不想明天,”她說,“只記錄當下。”
公號讓咪蒙獲得了寫作者能想到的一切,名氣、金錢,甚至教育的機會。2016年3月份,咪蒙的兒子在北京入學出現問題,她發表了一篇文章求助,《懵逼了!我的兒子失學了……》。第二天早上,她接到一個私立學校校長的電話,對方問,你是誰呀,為什么有好幾個人讓我來解決你孩子上學的問題。
咪蒙至今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粉絲幫的忙。這件事讓她再度站在輿論風口,她寫過《致賤人》,如今卻用平臺去爭取特權。兒子去的這所學校因招生不足,班里只有四個學生,咪蒙不認為自己侵占了公共資源。但為了兒子,“被罵就被罵吧。”
當手頭的資源越來越多時,咪蒙最掛心的仍然是影視項目。2015年9月,她帶著創業失敗時的核心創作團隊,來到資源更豐富的北京,打算在影視圈再博一次。半個月前,她剛發出第一篇公號文章。
搬到北京的第五天,咪蒙就接到了一份網劇的編劇工作。出品方正是看了她在公號上寫的影評慕名而來。在一處民居內,咪蒙和編劇團隊每天寫到深夜,興之所至,大聲地演起來,被警察上門警告兩次。“可能以為我們在搞傳銷,”編劇楊科南說。
檸萌影業的副總裁周元注意到咪蒙是因為那篇《致賤人》,他看到爭議背后她引發讀者共鳴的能力。檸萌與咪蒙簽下了兩部電視劇的合約。大半年時間過去,劇本才剛剛寫完一集。第一集的劇本發給檸萌之后,對方夸結構好,咪蒙說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像高考揭榜,自己終于被認可。
公司內所有人都清楚,咪蒙的真愛是影視。負責公號寫作的主要是咪蒙一人,創作助理幫忙找資料、和她討論觀點。編劇團隊有七八人,還在不斷招聘。創作助理有過擔心,咪蒙轉型之后最終會炒掉自己。
咪蒙曾堅定地認為公號只是副業,周元卻告訴她,這是她的核心商業價值。她在影視圈并無積累,除了有這個公號她什么都不是。
“對我來說是很難受的,我接受不了這件事情。”咪蒙說。但她承認周元是對的。她應該繼續鞏固自己的優勢,來為做影視爭取機會,“是為了我的夢想,但它本身也不是我討厭的事情。”
新的一年咪蒙有許多計劃。她給自己定下1500萬粉絲的目標,打算培養幾個針對不同受眾的新公號。更具野心的想法是舉辦新媒體寫作大賽,“干掉新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