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綻放 評彈青年迎春系列演出 二
張進
元問題:青年能否救評彈?
無奈的現實表現為:面對“過去時”——新青年們“去市場”?
先從我女兒說起。形式邏輯不認可“以偏概全”,“四海皆準”偏卻離不開個例。
女兒小學時,因為在班上“蘇州話說得比較像”,所以被校長推薦參加“三話(普通話、英語、蘇州話)”比賽。比賽時,女兒出了大洋相。那次著名的評彈演員、評彈界的才女吳靜做評委,她要我女兒說蘇州話,“我到觀前街,用掉7塊7角7,吃了一碗小餛飩。”可要命的是,“前、7、7、7、小”這些老派正宗蘇州話中最考究的尖音讀法,我女兒全軍覆沒五個地方一處都沒咬準。賽后女兒在接受電視臺采訪時,說話倒是淡定得蠻有道理:“我感到英語比較好學,蘇州話比英語還要難說。”乖乖弄地懂!蘇州話蘇州評彈,承載母語的傲驕,是文化的家園。而彼時,我,一個忠實眷戀了評彈大半生的蘇州人,有一種“忒失戀”的苦悶。
蘇州啊蘇州,繼承你文化骨血的子弟不會說你的母語,意味著他們或將與蘇州評彈絕緣。
我女兒當然是知道評彈的。她8歲時就跟我“這個把‘蔣調進行到底的粉絲”孵過書場。她還由于受到熏陶很認真卻外行地表揚過我——老爸你唱的評彈比蔣月泉還好聽(也許我年輕音色也更亮些)。這表揚無論懂我私我,都讓我很是拿捏不準尺寸。因為在我的眼里,女兒就是一個只會說普通話的“非蘇州人”,那么,我跟她說蘇州話、灌輸蘇州評彈,豈不是在重演“對牛彈琴”的不尷不尬—一種深度的隔膜,一出無端的故事。我不由得激烈地生發出感慨:“評彈就青年,青年救評彈。”這理想主義超樂觀的憧憬,先前輝煌時代有過的真實神話,會不會在評彈新的進化中變成一個畫餅充饑的美好童話?
藝術是由人參與且直接關乎人性的審美游戲。就評彈藝術而言,演員也好,受眾也罷,人,始終是決定其興衰與存亡的終極因素,或曰“第一推動力”。那么,當下評彈發展中人的因素究竟是怎么樣的呢?筆者耳聞過一種說法:目前蘇州大市范圍內有1200萬人口,其中非蘇州籍市民占據了三分之二,真正土著蘇州人不過三分之一。因此,被絕大部分非蘇州人包圍了的一小部分蘇州人還真的需要蘇州評彈嗎?這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問題!如果將來失去受眾特別是斷絕了青年聽眾,評彈藝術即便繼續享譽“中國最美的聲音”,實際意義又何在?難道說進博物館就是它的宿命?
于是仍舊要以我女兒為例——祖孫三代蘇州人,老爸算是個“比較懂行的評彈迷”,父母在家庭中的用語是蘇州話,并且還對她有經常深入的“評彈家教”。而她回答評彈的卻是:不喜歡。由此可推,哪怕對土生土長的蘇州青少年,要想使他們接受評彈都有相當大的難度。
青年與青年不同。30多年前,青年的評彈演員,青年的評彈聽眾,青年的評彈藝術,“青年評彈的光輝”搭起了“評彈市場的彩虹”。真的好懷念。好懷念那風流瀟灑的人物,好懷念那精彩紛呈的說唱,好懷念那過去了不再有的定格。筆者1977年開始接觸評彈。40年間,從當初那個懵里懵懂的小囡到如今忠實“戀了評彈一世”的資深聽眾,我也曾經在熱情的書場里流連忘返,親眼見證了輝煌的評彈市場。上世紀80年代,評彈迎來歡天喜地的“第二個黃金時代”。當時,我這個月薪27元的青年學徒,絕對不會考慮什么經濟的得失,拿上了10元大鈔毫不猶豫就“非常闊綽地”買下蘇州大光明電影院的昂貴書票,去美美地領略“蔣調頭牌高足”秦建國他們上海評彈團青年班底集體演出時的無限風光。
青年與青年不同。因為隔了一代又一代,新一代的青年自然有了不一樣的審美趣味。地球自轉萬代不息,評彈已經風雨滄桑。400年的自然時間不算長,而400年的評彈著實老了。上世紀80年代晚期,電視的普及吸引了新青年們,此后,卡拉ok拉走了新青年們,網絡手機捆綁了新青年們,一代新青年有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小時代”、“合伙人”、網游、社交網絡。他們不喜歡才子佳人,太老調;他們更不耐煩慢條斯理,太自戀;他們也不滿一成不變,太乏味。試問新青年們為什么似乎天然地“去(離開)評彈市場”,根本原因大體還在評彈自己身上——400年,光榮而驕傲,往往被過度放大;400年,沉重而因襲,常常被故意忽視。
青年與青年不同。對迥然不同的審美理念,人們習慣稱之為代溝。有了代溝何以“用心溝通”?我崇拜“蔣調”,以前直至現在我都喜歡秦建國——他無異于評彈迷心目中的“帕瓦羅蒂”,女兒對此卻頗不買賬。
曾幾何時,青年是評彈藝術最燦爛的朝陽、最光明的希望、最強大的潮流。如今,當新青年們轉而崇尚“小鮮肉”,積淀了400年老底子的蘇州評彈新的市場又在哪里?
老問題:評彈如何就青年?
世紀的回眸凸顯了:欣喜的推理——一代青年即市場!
評彈如何就青年,青年能否救評彈?——這14個漢字占有的物理空間那么有限,可是它那“路漫漫其修遠兮”的心理時空意蘊,卻是極其耐人尋味的。“評彈就青年”,400年評彈歷史給出過標準答案,至于“青年救評彈”,只能等待21世紀評彈心路來檢驗了。
評彈就青年,這個今天驀然回首中,絲毫不減當年“振聾發聵”力度的評彈發展重大戰略思想,自從老首長陳云同志倡導以來,已經有40年。明確的理念、豐富的實踐、喜人的成果,真可謂功莫大焉。評彈如何就青年?我們可以循著過去的軌跡仔細探究。
上世紀80年代,上海評彈團由秦建國領銜的青年匯報演出隊把中篇評彈《真情假意》不僅演唱成了“青春版”,而且還移植成了廣播劇,更極致的是聽說它還有過用普通話演出的嘗試。即便是前幾年由評彈當家花旦盛小云領命唱紅的優秀中篇評彈《雷雨》,也無法跟當年《真情假意》的超級紅火同日而語。因為在那個時代《真情假意》傳神寫照“就青年”,展現了一代青年生活、愛情的典型風貌。比如:上海女青年談戀愛擇偶標準是什么?評彈這樣說:“身胚運動員,面孔像演員,工資一百元。”15個字三句話,就把那種既帶著市儈味道又充滿生活追求的“女友”形象,詮釋得足夠形象分明。那么男青年又該怎樣去“軋女朋友”呢?評彈這樣說:“黨員要聽黨支部,團員要聽團支部,男人要聽家主婆(讀做‘部)”,看官你可發現了沒有——三句順口溜頂針反復、押韻整齊、詼諧幽默,類似于相聲的抖包袱,就這一下子是正兒八經的“評彈風情、喜劇風味”,把中國式“女權主義”的公開口號喊進了“鳳求凰”的蘇州評彈愛情模式表達。我要說:這就叫做“評彈就青年”。因為“評彈就青年”,就的肯定是藝術內容,就的固然是表演形式,就的更應該是達致思想的升華、靈魂的共鳴。endprint
同樣是在那樣一個激情燃燒的年代,蘇州評彈學校把一大批有志于評彈事業的青少年團結起來,培養、調教、推上了“半桌書壇”。上個世紀80年代,身披評彈光輝的一代青年,成為了“評彈就青年”的中流砥柱和堅實長城。也正是他們這一代把評彈送進了21世紀。
“評彈就青年”如果說演繹了高調而又壯麗的時代凱旋之樂,那么,“青年救評彈”或許只得存在于設想和對現實的觀望之中。21世紀的今天,文藝生活達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百花齊放。雅的何妨孤芳自賞,如京劇、昆曲、評彈,美在高格調;俗的自然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電視劇“戲說一切,搞笑一切”迷住了老年人,只有手機、網絡才是年輕人的“一刻不能少”,至于中年人,最為留戀自己青春的痕跡,開始懷舊。就拿中年評彈聽眾來說,他們可能不講究故事,但比較注重情調,他們一般不喜歡獵奇,但十分注視創新,他們有時不見得深刻,但注定拒絕平庸。可惜,現在的評彈藝術水準又會拿出什么讓他們(包括我本人在內)來懷舊?藝術是人性最美麗的形象哲學,它絕對來不得半點水分。21世紀評彈演員青年一代的現狀無疑是不容樂觀的:他們在藝術上“奶水吃得少,碼頭跑得少,創新來得少”,而時過境遷,當年轟動一時的“《真情假意》現象”,對于他們只是評彈藝術文化積存之上可望不可即的空前絕響。
評彈就青年,青年救評彈,其實是對同一個問題的不同表述。評彈就青年,這是針對評彈演出提出的藝術目標,以此去發展開拓市場、吸引青年受眾;青年救評彈,同時來自于演出、接受兩個方面,當接受一方呈現星火燎原之勢,“青年救評彈”必成定局。反過來,“青年救評彈”如若沒有接受方的積極響應,則只能靠演出一方篳路藍縷地承擔艱巨的主體責任了。
上面說了這許多,筆者的意思并不晦澀:評彈就青年即青年救評彈。新的一代青年受眾的培育集成難,破題難,解題更加難。需要戰略規劃、適時實施、有效推進等一系列舉措,而所有這些,只能有待于評彈市場建設作出回答,也只有評彈市場實績才是唯一的裁判者。況且不說別個,單就時間問題而論,當今職業競爭要求快節奏,蘇州評彈藝術強調慢生活,現實與潮流出現了不可調和的對立,生存與文化發生了難以相融的矛盾。就算新青年們有了聽評彈、救評彈的想法,可是時代這“快與慢”糾結而致的難題,便是一塊“青年救評彈”的巨型攔路石。那么,可不可以說:青年救評彈,首先要靠評彈青年演員的隊伍建設。這在目前看得見、抓得著、做得到。不過隨之而來的問題卻是——當年轟轟烈烈的“《真情假意》現象”,還能否重現?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青年受眾無來源的最大尷尬,又當如何排除、怎樣解決?
新問題:市場、書場與氣場!
冷靜的思辨梳理出:模糊的邏輯——“新青年與市場”?
再來說一說“上海評彈”。大力發展口頭生產力,無疑是“海派文化”最外顯的優勢。
2006年,上海人周立波橫空出世,掀起了“海派清口”的狂濤巨潮,創造了一種海派風格“欲速而立達”的占據文化藝術市場的迅即得利法。上海人精明敢闖,在評彈界照樣“噱頭好”。大概在今年,“上海評彈”的說法悄然問世。這個超級大膽的品牌遐想,一時間使得評彈界又熱鬧起來(筆者斷然否定這種不顧歷史事實的“空頭創意”,因為蘇州評彈界只存在“海派評彈”一說,“上海評彈”之說出在評彈市場不樂觀的尷尬情況下,顯然是不太理智科學的)。作為旁觀者不得不說:上海人極發達的市場血液,就像周立波“獨挑瘋狂創舉”那樣流溢,而它在搶灘滬上評彈市場中異常奏效。
關注市場,很時髦。高等教育市場,文化藝術市場,醫療衛生市場,市場籠罩一切。然則,對市場的探索是動態的過程,同時它體現了一種“模糊的邏輯”——因為這把活的雙刃劍并不好玩,它——不是助人一臂之力去贏得了市場,就定然會賜人一劍使其在市場沉淪。
“市場、書場與氣場”構建著多維的評彈藝術市場的特色形態,由此,把“新青年與市場”這樣的愿景邏輯亮出來,能否為評彈發展提供當年那種“評彈就青年”的強推力?
市場——令人樂觀嗎,恐怕要畫問號。評彈市場如果只是面對固有的受眾群,對著老面孔盲目運作,凈炒些老聽眾的冷飯,那么,結果無非是“每天不變的生活就像打轉的旋渦”。市場當不得強心針,合理的市場必得有梯隊接力的結構、趨向豐富的消費、冷熱均勻的平衡,如果長期地跛足、短視,恐怕上帝也幫不了你。
書場——足以期待嗎,同樣尚需時日考量。書場,過去作為評彈藝術的大本營,曾濃縮著藝術社會學的市場偉力,凝聚著藝術心理學的審美結晶。書場,讓多少老演員老聽眾感受過“光榮與驕傲”,如今卻力不從心、風光難續,成了“白發人的俱樂部”。夕陽與晚霞自然美好,但是若沒有朝霞與陽光的映照,會讓人喟嘆黃昏將盡。
氣場——可有盼頭否,當然有。中國人的哲學頂講究氣。氣廣則通達順暢,氣狹則板結瘀滯,這是國人一貫信奉的生命真理。市場不景氣,書場不給力,這是現實;然而,氣可鼓不可泄,評彈氣場不可寂!近年來,評彈界氣場豐足充盈,常給人以煥然一新的感覺。
氣場在行動:滬上評彈傳習所時有動作,顯然是新瓶裝老酒,老酒新味道,讓年輕時風頭很健的秦建國帶著他的新老伙伴們推陳“變臉”,沉穩自得之氣十足;好多評彈工作室相當出彩,當然是新瓶裝新酒,新酒新追求,讓評彈的市場至少有了新的話題新的生氣;中篇評彈《林徽因》《徐悲鴻》步著春天的美韻輪番出擊,給評彈市場送來了文化美學的神氣;大型評彈音詩畫《徐霞客》把“口頭的書戲”新創成“說唱表演秀”,不失驚艷,即便是形式上的花樣翻新,也體現出了評彈界2017年鳳凰展翅的全新風氣。此外,滬上與各地評彈票房的異常活躍,說明了400年評彈藝術根植于廣大中老年聽眾的不衰之氣。誠然,以氣場而言,氣場不等于市場,但可以說它是市場的路演與排練,而它首先是一種前提——評彈界先得把氣場做個足夠,看得見的就搶先發布、一睹為快,想得著的也不妨事已成實、木已成舟,不成熟的可先摸著石頭過一過河。竊以為,現有的評彈市場并不穩定,因此氣場發達就顯得更為重要。
當然,話還得要說回來,“市場、書場與氣場”都務必要針對青年。面向新青年,這才是第一位的評彈發展戰略,因為沒有新青年的市場,必將是鏡花水月。
探索市場,其實根本不新鮮,只是人們一向習慣了統一指揮的號令與調遣,忘記了“市場不相信成規”的真諦。評彈創造過多少“創世紀”一般的市場神話。有一個最著名的例子:萬鳴在他的專著《嚴雪亭評傳》中,不無豪邁地盛贊上世紀40年代“評彈皇帝”嚴雪亭“大得嚇煞人”的“市場功績”。其中那一筆最動人之處斷然會讓今天的人們驚嘆不已——1948年,有一次,嚴雪亭在常熟跑碼頭,因為他說的長篇彈詞《楊乃武與小白菜》在當地轟動一時、萬人空巷,致使位于書場隔壁的電影院只得掛起“免戰牌”——宣告暫停營業。評彈一舉打敗了電影,多么遙遠的市場奇跡。市場,還會給人們帶來多少市場業績乃至于市場奇跡?
行文至此,您也許會發問:這前文又是悲觀又是遺憾的,可末了結束怎么又是樂觀又是大團圓了?我想,這到底還是一個評彈老聽眾肺腑滾熱的心里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