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貓傳

劉非

《妖貓傳》改編自日本魔幻系列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講述了一只口吐人語的妖貓攪動長安城后，詩人白樂天與僧人空海聯手探查，令一段被人刻意掩埋的歷史真相浮出水面的故事。恢弘大氣的場景還原了盛唐氣度，實現了商業電影與藝術電影的類型融合，也講述了一個充滿東方氣息的奇幻故事。

影片以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為核心，鋪展了一幅盛唐年代的夢幻畫卷，影片故事雖是基于史實的戲說，但其中出現了大量歷史上的真實人物，如日本高僧空海，唐朝詩人李白、白居易。還有超現實的鬼怪與玄奇元素，如此亦真亦幻的背景設定使該片天生擁有夢幻的浪漫氣質。而該片探討的也正是瘋魔之愛與理智之愛，真相與虛幻之間的辯證關系，更有天真赤子對人世間至純至美的愛的追求。影片通過豐富的符號隱喻、靈活變換的鏡頭語言與工整的敘事結構完成了一部既敘事又抒情的東方玄幻詩篇。

一、符號幻象：象征與隱喻

該片最大的成功之處，在于利用純東方的文化內核打造了一個奇幻主題的商業類型片。之前國內院線市場的奇幻劇情片大多模仿好萊塢的故事模式，多以冒險、動作為主要類型，劇情幾乎與故事背景地的文化氣質相脫離，使東方淪為單純的故事舞臺與外殼。而《妖貓傳》選擇唐朝為時代背景，融合了詩歌、佛教密宗、宮廷、幻術等豐富的東方文化元素，通過多處符號的隱喻與人性的禪思講述愛與美的大主題，全片充滿寫意色彩，利用抽象的文化符號還原了唐朝的神韻與氣度，展示了沉郁內斂的文化內核，更使該片擁有了不同于其他商業電影的藝術氣質。

影片中的白龍與丹龍，是幻術大師黃鶴的徒弟“白鶴少年”，兩人以幻術中的白鶴形象出場，到片尾白龍化作的妖貓去世，白龍的靈魂化作白鶴飛升，充滿了東方審美語境下的浪漫氣息。白鶴是東亞獨有的文化符號，這一意象在中華文化中始終具有往生、純潔的符號含義，象征著白龍對楊貴妃至純至真的愛與憧憬，更代表著白龍為愛超越生死的精神與意志。白鶴也有忠貞清雅、超然物外的文化內涵，是僅此于龍鳳的皇家標志。在唐玄宗在極樂之宴上，送給貴妃的霓裳羽衣上鮮紅的織錦上也繡有白鶴，表明了貴妃與白龍對至美的相同追求。白鶴這一意象的重復出現也暗中解釋了為何與貴妃只有一面之緣的白龍能對貴妃產生如此真摯的癡戀。與貴妃擁有相同身世背景的白龍對貴妃的情愫交織著同情、感激、愛慕，在他擁有御貓的記憶之后，更為貴妃的際遇所不忿，因此不惜為貴妃獻出軀體，苦守貴妃之墓30年并展開一系列復仇計劃，為貴妃正名。

全片的主線故事是被白龍附體的妖貓的復仇。片中，“眼睛”這一物象也多次出現。被白龍附身的黑貓只吃魚眼睛，“眼睛”這一物象代表著“真相”，眼睛能識別真相，但也最容易被幻術迷惑。第一個被妖貓復仇的唐玄宗就是被黑貓挖去了雙眼，隨后胡玉樓中的金吾衛與后來被妖貓附體后殺死春琴的陳云樵都被挖去了雙眼。這是妖貓“以眼還眼”甚至充滿了日式“十倍奉還”的復仇意識。眼睛這一物象也在白居易和空海尋訪貴妃墓時出現，石墻上的佛突然睜開雙眼，點明了妖貓一直指引著空海與白居易二人探查真相的方向，前方即將真相大白。而佛的睜眼也象征著白居易與其擁有著映像關系的白龍參透無上密的開悟。

而楊貴妃這一人物形象其實就是大唐盛世的一個符號，所謂大唐有了楊貴妃才有了魂。楊貴妃是30年后白居易眼中的盛唐代表，也是當年阿部仲麻呂眼中兼容并包的國家形象的代表。在影片的語境中大唐其實就是一場奢華的幻象，楊貴妃對真實與愛的追求在這樣的背景下顯得悲壯而勇敢。楊貴妃的精神形象其實也是影片所探討的主旨，如何接受幻象、擁抱真相。楊貴妃這一人物符號在中日兩國的文化語境下既相違又統一，影片通過懸幻故事的設定實現了可以共通的人物精神內涵的平衡。

二、 鏡頭幻象：長鏡頭與主觀鏡頭

導演陳凱歌用時6年，耗資上億在襄陽一比一搭建還原了一座夢幻長安城，實景與CG技術的結合使鏡頭既有歷史氣息，又充滿魔幻氛圍。影片的鏡頭語言豐富，通過推拉搖移等豐富的拍攝角度變換展示了大唐與長安的恢弘氣度。影片中還多處采用長鏡頭與主觀鏡頭，既服務情節又使影片鏡頭富于變換，減輕了觀影過程中的疲憊感。

影片開場不久，在白居易與空海對話交代故事背景的過程中，兩人穿廊橋越街市，整段將近兩分鐘的長鏡頭，伴隨鏡頭變化全景展示了長安城的人文風貌，繼而引出瓜農的幻術表演，在巡禮式展示大唐氣象的同時推進了情節發展。同樣的長鏡頭還出現在阿部仲麻呂的日記回憶之中，從靜止在半空中的胡人男子飲酒開始，極樂之宴上的表演過程一鏡到底，華麗的視聽效果將影片情節推向高潮。片中在表現妖貓復仇的段落中多次采用妖貓的主觀鏡頭并運用廣角鏡頭，既交代了鏡頭身份又使鏡頭更有魔幻表現力，如在胡玉樓妖貓大開殺戒的一段動作戲中，主觀鏡頭的使用增添了片段的緊張氣氛，增強了視覺沖擊力，更好的調動觀影情緒。而在仇殺白綾老宮女的段落中，鏡頭模仿貓的行動路線，多次跳躍撲殺的鏡頭連貫流暢，成為影片的一大亮點。

為了突出影片的玄幻色彩與“幻相中也有真相”的主旨，該片在拍攝過程中多次使用剪影與倒影，在前半程以懸疑推理為主導的情節中增添了影片的懸疑與神秘感。如在胡玉樓片段，妖貓只是紙門后的一個黑影，妖貓攻擊金吾衛的全程也通過影子來表現。在情節上，妖貓用一到紙門的虛影向空海、白居易暗示人世間的虛與實的哲理；在形式上，用含蓄內斂的鏡頭處理暴力片段使影片充滿東方美感。影片中還出現兩次水中倒影，一次是空海白居易乘舟前往胡玉樓，水面上金碧輝煌的琉璃倒影被一滴水打破，第二次出現在極樂之宴前，太液池注酒的段落，光影浮動之中是大唐的極樂盛世。兩次倒影表現的都是極度奢侈華麗的盛宴之景，兩個場景在影片結構中形成互文，暗寓著大唐的鏡花水月、盛極即衰。迷幻瑰麗的鏡頭提升了影片的審美體驗，除了對光影的靈活運用，該片在色彩上的冷暖對比也使得影片高度風格化，流金溢彩的盛唐之景與陰森破敗的山窟墓穴的強烈對比展示出了人性的骯臟與悲哀。同時值得一提的是該片并未使用3D拍攝技術，而使用更精致的布景與更靈活的鏡頭調度，用鏡頭縱深增強了平面鏡頭的立體感，使得影片如同一幅華麗的畫卷展開在觀眾面前。

三、 敘事幻象：對仗與互文

該片在線性敘事中增添閃回，不同角色的記憶相疊加還原事件真相，前半部分以懸疑探案為主，妖貓背后的秘密作為影片的“麥格芬”從一開場就出現，開門見山的手法加快了前半程的敘事節奏。在阿部仲麻呂的日記作為重要線索出現之后，后半程則對極樂之宴與貴妃之死進行回憶，借玄宗、阿部、白龍與貴妃的故事進行抒情。影片的前后兩部分氣質各異，相互呼應對照，形成了極其工整如駢體對仗的電影文本，增添了影片的藝術片氣質，也使電影內涵更加豐富。

首先，影片在前后情節中形成了對仗關系，以真實與虛幻互為鏡像。如上半部分的陳云樵與春琴的故事，就是妖貓借殼向空海和白居易還原的楊貴妃與玄宗的故事。妖貓之所以給陳云樵大量的錢財，目的之一就是重構當年極樂之宴的奢華。妖貓挾持春琴，威脅陳云樵時說出“她是你的女人，死到臨頭你救不救”影射的就是馬嵬驛兵變，玄宗根本無法保護貴妃，甚至設局欺騙貴妃，將貴妃活埋的故事。隨后妖貓又施法使陳云樵發瘋殺死春琴，陳云樵說“都是你這個女人惹的禍”而春琴說的是“別埋我，地下冷”，正是玄宗與貴妃的心聲，也是白龍所見證的長恨歌背后的真實故事。

其次，除了情節對仗外，前后段落中的人物也存在相應的互文關系，如陳云樵與玄宗，春琴與貴妃。空海與白居易兩人在劇情中所起到的也不只是線索作用，丹龍白龍二人與空海和白居易也形成一對互文關系。白居易與白龍都有著對愛與美的至上追求，相信人間良善，為人耿直甚至偏激，同時都將楊貴妃作為精神上超越愛慕的對象。于白居易，楊貴妃是開元盛世的象征，是那個兼容并包的大時代的縮影，更是詩情的寄托；于白龍，楊貴妃是至美的化身，是與自己有著相同身世卻收獲了不同境遇的另一個自己。白居易因對貴妃的癡狂不惜辭官作詩，多少個深夜字斟句酌只為還原那段他心中的曠世真愛，就像空海所說，30年依舊心系貴妃的只有他白居易；白龍在玄宗與黃鶴聯手欺騙貴妃的那刻開始就下定決心要保護貴妃，被師父打傷，與兄弟決裂，為中了蠱毒的貴妃獻出生命，化成貓形還苦守貴妃30年。這是癡性之愛。而空海從一開始就看透世事，在取經渡海的過程中又參透生死，在第一次與丹龍假扮的瓜農相遇時就能識破幻術；丹龍則是玩弄幻術的高手，在第一次與貴妃見面時就撒謊偽造了白龍的身世，在經過馬嵬驛的活埋貴妃騙局之后，他參透人心落發為僧。丹龍與空海都是擁抱幻術卻不屑與幻術、或者謊言為伍的理智之人，但他們雖理智，卻對人間的羈絆飽含深情，空海在猜測到貴妃的遭遇時多次落淚，而丹龍為了兄弟情義為白龍保存了冰河中的尸體。

結語

劇情的最后白居易的長恨歌一字未改，他說雖然故事是假的，但是情是真的，這首長恨歌是白龍寫的，而空海也悟出了海上那個抱著孩子的母親置生死于不顧的理由，暫時的幻象有時也會達到永恒的幸福，所謂的“無上密法”其實就是讓真相與幻象共生。就如瓜農所說，幻術之中也有真相。這其實也是大乘佛教與小乘佛教的奧義之別，真相可以渡己，但有時幻象才能渡人。貴妃其實就是影片想傳達的精神典范，面對李白的誠實，貴妃贊他“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面對心愛之人喪命騙局，她勇敢赴死，依舊以真情待他，還留下珍貴的定情信物。貴妃的悲慘出身，被皇權加持享受到的無盡榮華，最后又因為這一份榮華抱著對真摯愛情的渴望而死，這樣的人生故事令人唏噓，而正是這跌宕的人生境遇讓貴妃參透了人世超越生死的“無上密法”。影片在敘事過程中，部分段落過長的視覺動效在一定程度上打亂了敘事節奏，但是如此工整的敘事結構，充滿禪意與東方韻味的敘事過程絕對是國產劇情片的創舉。所謂真假虛實其實就在一念之間，與詩歌、小說一樣，電影本身就是一場幻術，如何在幻術中表現真情，在虛構中傳達人間至善至美才是創作者應該考慮的問題，能用如此一個浪漫的東方玄幻故事表現人世間虛實相生的奧義，大概就是導演的無上密法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