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源辰 呂后彬
作為一部清華大學百年華誕的獻禮片,《無問西東》歷六載春秋,蟄伏于漫長等待后,終于與觀眾見面了。影片借助四個時代下的個體故事,將宏大歷史敘事與微觀平民視角相結合,通過每個時代中普通人的生活精神狀態,反襯每個時代所體現的時代精神和民族狀態。與此同時,寓“人生無常”的美學觀于日常化敘事中,把“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中呈現的原因與條件的相對互存化入情節,用生活化的語言,展現中國文藝作品中“無常性”這個亙古題材百年來的延續,同時用統一的精神核心將無常串聯,這是影片的精髓所在,它不僅體現導演想表達的清華精神,更是在表現中華傳統文化與民族精神的深刻影響,是民族的立足之根和生存之本。就此點來看《無問西東》的精義,138分鐘的時長所要捧出的故事承載,不可謂之不深刻與不宏大。
一、 宏大歷史敘事與微觀平民視角
過去講述歷史事件或以時代背景為投射的電影,往往樂于以宏大敘事為主要。這些創作往往站在國家與民族命運的高點,以英雄歷史人物的豐功偉績為襯托,尤其偏好于講述史詩品格的中國近現代革命血淚史。學者羅斯對宏大敘事作了如下闡釋:“由于將一切人類歷史視為一部歷史、在連貫意義上將過去和將來統一起來,宏大敘事必須是一種神話的結構,它也必然是一種政治結構,一種歷史的希望或恐懼的投影,這使得一種可爭論的世界觀權威化。”[1]而學者利奧塔認為,宏大敘事的敘事主體是“我們”,而“我們”是一種語法暴力形式,其目的是要通過將其融入世界人類、國家民族的虛假承諾,否定和消除其他文化中“你”“我”“他”的特殊性。而意識形態為這種暴力提供了合法保證。[2]為掙脫宏大敘事在某些方面展現出來的歷史沉疴,更為此類型的影視作品尋找敘事的新框架和新方向,近年來,諸多影視作品的問世,開始打破宏大歷史敘事的窠臼,聚焦于小人物的精神與日常生活,從小處的切點入手,用微觀的平民視角以窺探所身處的時間節點中發生的歷史巨變,通過對于普通人的平凡人性表達,探嗅所屬時代的氣息,進一步展現對于民族歷史的關注。《無問西東》無疑繼承了這樣的敘事手法。將歷史時代微觀縮影到小人物個體,以人物的視角親歷動蕩時局或平安年代,用有限的個體生命,試圖托住厚重的歷史命題。
影片講述了近現代中國百年來,四個具有代表性年代中,五位年輕人的青春故事。導演對于青春的定義,擺脫了近年來熱度高漲不退的愛情類電影中單薄狹窄的涉獵,而是含攬了民族大義、人性至善、生命哲思等多樣角度,把每個年代青年人的心路之惑呈于熒幕。上個世紀20年代,中國社會巨蕩,政權更迭、外強入侵、民族危亡,救亡圖存成為每個有志青年振臂疾呼的口號,如何力挽衰頹的民族命運、如何振興華夏重歸輝煌成為愛國仁人志士的心頭常問。影片鏡頭選取的視角是一名一直懷著“實業興邦”之愿的文弱書生。一方面是自己常常考倒數而無能為力的實科,一方面是次次拿高分的文科,吳嶺瀾陷入了選擇的糾結掙扎和不甘心中。20年代高漲的愛國熱情和對實業興國的渴求通過這個人物的形象,躍然熒幕之上。他陷入了長時間的自我思考,無法選擇實業即無法實現他理想中的救國,那么文科即便再好,于他宏偉夢想之間差了化學成績那樣天塹般的距離,是直接向他宣告了,夢想被自我擊毀帶來的巨大痛苦和迷茫,使得他對于人生的意義和真實陷入了彷徨無止境的思考。而影片正是通過對吳嶺瀾個體生命的存在的關注與表達,為我們展現了20年代知識分子與民族救亡之間的矛盾與壯志。
第二個故事中王力宏飾演的富家少爺沈光耀,為求學不遠千里奔赴云南,在槍林彈雨和極其簡陋的教學條件下,享受獲得知識的快樂,也感受國家處于水深火熱中的舉步維艱。他徘徊在棄筆從戎和仁義孝道的矛盾中,其與母親的對白最為動人:“我們想你能夠享受人生的樂趣,比如同你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結婚生子,注意不是給我增添子孫,而是你自己能夠享受為人父母的樂趣……那些功名利祿,沒一點你祖上沒經歷過,那不過是人生的幻光,我們不希望你還沒想好怎么過這一生,就連命都沒有了。”從一個母親的角度,更是從人的角度,表達出普通百姓最樸實也最真誠的平凡心愿。對話中體現出來的對于自我價值的實現、對人性的關注和對快樂幸福的自覺追求,無一不是戰爭年代人文主義關懷的展現。影片把戰爭背景上升到不再僅是血肉橫飛中的國家勝負,更是普通百姓為求自由和自我的命運抗爭,進而合成一個民族的生存圖像。
而第三段故事勇敢地把鏡頭面向時代壓抑下的人性扭曲與爆發。導演用一段文革背景下小人物純粹的愛情故事,采用極端對比的表現手法,把極致的丑陋與極致的美好放在同一時空中展開對比,去呈現人性本欲自然生發的天然和喜悅,與特定政權下對人性的過度壓抑和扭曲失位。寓深刻于平凡,表現這樣時代面貌下,人物的時代悲容。第四段故事則是將鏡頭拉向現代社會中,透視為追名逐利而舍本去德的道德現況。將一名公司員工的本真善意拎出來放到時代環境中進行道德觀摩,討論自我堅守在爾虞我詐為謀私利的厚黑學中,是否還有存在的可能。
通覽全片,導演放棄了運用普遍性和概括性原則對國家歷史民族命運做統攬性總結,而是構建起以個體為核心、由普通小人物去演繹時代厚度與廣度的敘事模式。通過獨特個體對生命和時代進行的戲劇性抗爭,演繹他們命運軌道中不可回避的矛盾,從中形成個體的道德自覺,從而實現其生命的完善,升華成國家命運的縮影。在自我實現的過程中,影片走出宏大敘事的藩籬,使其更具感人至深的獨特魅力。
二、“無常”美學與統一精神核心
“無常”從中文字面意來看,即幻變不定的事物。早在《周易》中就有“上下無常,非為邪也”[3]的記載。而自東漢之后,佛教傳入中國并與傳統文化相融合,佛教用語中的“無常觀”也被納入中國傳統文化,成為中國傳統文學藝術中的重要主題。不論是從詩歌、戲曲亦或小說來看,“無常感”成為慣常表達的意義統領。諸如元明戲曲中,命運無常成為人力難抗天命的重要原因之一,《牡丹亭》即為典型。而受以《牡丹亭》為主的戲曲唱段及各類傳統抒情小說、浪漫派詩歌等文脈影響的明清集大成之小說,更是將“無常性”的主題表達上升至提綱挈領的表現核心。佛教中的“無常觀”主要是指世事無常,包括“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皆苦”。概括而言,即萬事萬物不論物質還是精神,處于永恒變化之中,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同時,在佛教來看,“無常”可向“有常”轉化,兩者之間并無絕對界限。而由“無常觀”帶來的審美觀,給中國文藝的創作帶來了方方面面的影響。《無問西東》就是其一,貫徹于全片的“無常”感,為影片希求表達的深刻與內涵,起到了如虎添翼的作用。
漁翁垂釣、書聲瑯瑯,即使在艱苦邊境,西南聯大的師生依舊秉持嚴謹治學精神。穿著長袍馬褂的白頭老師,站在寫滿了物理公式的黑板前傳授近代科學知識。大雨傾盆,瘋狂雨子把鐵皮教室屋頂砸出了不聞人聲的沸騰嘈雜,于是長者不顧水柱濕肩,在黑板上寫下漂亮板書:靜坐聽雨。這是一個極具中國美學意味的場面,老師不僅將科學的精神在字里行間授予學生,更是把生活處事的態度舉手投足間展現于此,順應自然,及時行樂,接受每時每刻的變化。在表現世外桃源般求學生涯的同時,導演不忘大環境的動亂,于是空中盤旋而過的戰斗機和習以為常的警報不斷打斷平靜。更是安排了戰壕中的血腥轟炸,將平和的生活直接摧毀。從幸福知足的寧靜校園,到戰火紛飛尸橫遍野的劫后余生,只在瞬間。而瞬間的作用,完成了導演將無常感的引入。此外,諸如出生名門望族的富家公子沈光耀被父母寄予歲月靜好的希望,轉瞬卻投入抗戰身先士卒光榮犧牲。比如,美好正義的漂亮女孩王敏佳與青梅竹馬長大的李想之間,那份青澀含蓄的情愫,卻被緊鄰左右、同時發生在恥辱批斗臺和光榮匯報臺的兩場迥然報告,扼殺在人性的懦弱、兇狠和無知中;又如,生活在北京的姑娘怎會想到自己被污蔑到難以立足,被暴力毀容破相,不得不在偏遠的云南山村里開始新的生活。而背叛女方的男生,又怎么能料到自己會犧牲在支邊的大雪封山里,再也沒能回來;再如,都市青年張果果按照上司旨意匯報方案,卻被告知陷入了上層斗爭中,成為被犧牲的產物。而好心幫助的四胞胎一家又疑似賴上他。曾經暢想的可能,轉眼成妄想;曾經認為的不可能,也許它正在發生。“無常”即人們在命運的軌道上普遍經歷的痛苦,這成為影片呈現的一種普世表達,以表現生活的缺憾,人生的變換,無法捉摸的命運,和命運之下無法改變命運的人們。正如影片開頭所言:如果提前了解了你所要面對的人生,你是否還會有勇氣前來?
導演給出的答案,即在無常命運中,我們唯一能把握、能繼承、能貫徹的意義,是歷代傳承下來的精神。它可以是吳嶺瀾探問人生之意尋訪真實與自由,不論做什么,和誰在一起,都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和喜悅;它可以是沈光耀遵從自己的內心去追求真心、正義、無畏和同情;它可以是陳鵬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它可以是張果果的堅守初心不隨波逐流;也可以是饑寒交迫的孩子,在歌聲的感召下,忘記饑餓寒冷和恐懼……它是整部電影一以貫之的精神核心,是連接四個時空故事的內在鎖鏈,是百年來延續至今被呼吁被提倡的文化內核,與其說是清華精神,倒不如說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立德立言,無問西東。
直到這里,影片為講述的故事賦予了更高更遠的立足點,因此它所展現出來的,不僅僅是四個時代中四種不同的青春,而是有了更為宏大的視野和廣闊的格局。它試圖立史以涵蓋百年中國的變遷,包容萬千在時代洪流中匆匆而逝的生動面孔,并給他們起名為清華人,中國人。
結語
《無問西東》聚集了強大的卡司陣容,不僅驚喜于自《我的父親母親》后,經歷近20年影壇浮沉的章子怡再度出演雙辮少女角色,也期待于一些演員的跨界嘗試,以民謠走紅的歌手陳楚生,扮演風云詭譎的20年代里一位儒雅文人,在篳路藍縷的艱難中,尋找內心真實的路程與建設西南聯大的風骨,更將黃曉明和王力宏自身的氣質與時代相結合,相得益彰地呈現了健康的視覺審美和價值取向。而這四段橫跨近百年滄桑、彼此間一脈相承的時代故事,在時空并行的電影軌道中,各自開花與驚艷,又互相纏繞和生長,最終生根成本片的核心主旨及精神。歷史長河,我如蜉蝣,唯有精神,生生不息。
參考文獻:
[1]程群.宏大敘事的缺失與復歸——當代美國史學的曲折反映[J].史學理論研究,2005.
[2]史蒂文·康納.后現代主義文化——當代理論索引[M].嚴忠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46.
[3]楊天才.周易[M],北京:中華書局,20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