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榮
《長城》開篇即從宏觀宇宙俯拍向長城,輔以“長城是世界偉大的奇跡……圍繞長城的奇跡故事有很多,這是其中一個傳說……”的字幕。看完卻生出諸多疑惑。片中長城只是戰場背景,甚至抵御不了“饕餮”的進攻,最后的主戰場也不在長城。“長城”體現的是什么?本片主題又是什么?“饕餮”背后的主題是“貪婪”,然而片中對白為何大談“信任”?從外來者視角入手,講訴的又似乎是個人與集體價值觀的矛盾,這三個主題間又是什么關系?哪個才是影片內核呢?
觀眾生出諸多疑問,關鍵在影片《長城》沒有分清主題層次、抓住主要矛盾。本文從價值觀、主題及意象三方面入手,闡明影片問題的癥結。
一、“信任”——個人主義與集體犧牲精神的價值觀矛盾
作為個人主義代表,歐洲雇傭兵威廉與托瓦爾的價值觀在開場就已現端倪。兩人的隊伍被契丹人追殺后,對話透露出他們不遠萬里來中國偷黑火藥的目的。托瓦爾體現的完全是個人主義:隊中傷員拖后腿就主張丟下、行李中發現無用磁石就要扔掉……勾畫出他的功利;威廉看似沒什么不同,但威廉不同意拋棄傷員(擔心傷員報復,仍是利己主義)、帶無用的磁石上路,擊退偷襲他們的怪獸后,堅持帶上其斷肢,以便查明是什么怪物。威廉明顯更謹慎多慮,也是這份擔當,使他成為兩人中的領導,也為價值觀的轉變埋下伏筆。
(一)講述失敗的“正義與邪惡”
個人功利與無影禁軍集體精神的第一次沖突,是在威廉和托瓦爾第一次幫助抵御饕餮后。從林梅與威廉的對話中得知,兩人都從小在軍隊長大,但林梅訓練一生為國家而戰,威廉卻輾轉在各軍隊中為吃飽飯、為錢而戰,信奉弱肉強食。也是在回答威廉,禁軍為何而戰時,從林梅口中第一次出現了“信任”這個主題。耐人尋味的是,威廉不肯嘗試鶴軍腰間系繩飛下長城的特技,理由是“我能活到現在因為我只相信自己”。那么林梅口中說她的“信任”,到底是什么呢?是信任同伴和軍隊,進而信任集體和國家嗎?按當時對話的情景來分析——林梅和威廉站在鶴軍作戰的飛臺上,只要腰上系上繩索,命就掌握在拉動繩索的同伴手上——的確是信任同伴,而且作為個人與集體價值觀矛盾的其中一方,威廉代表的是“只信任自己”,那么與之相對的當然是“信任集體”。但別忘了,影片還有另一個大線索,即無影禁軍和饕餮之間的戰爭。如果說食人饕餮是邪惡象征,那么林梅的“信任”就變成了“相信無影禁軍的事業是正義的”。這兩個“相信”看似沒有不同,從影片的曖昧態度看來也把“服從集體”和“服從集體的事業”混為一談。然而這其實是兩件非常不同的事,前者是不問對錯緣由的集體主義,沒有個性和感情,只有服從和信任;而后者則是涉及一個常用的套路:正義與邪惡。
相信自己的事業是正義的,全心實意地為此奉獻,這是英雄電影常見的主題。然而,片中卻沒有就正義或邪惡作出深入對比。饕餮的塑造沒有突出邪惡,對戰淪為普通的人與動物的抗爭,何以體現人的正義?無影禁軍在無名關上終其一生只為對抗60年一遇的饕餮襲擊,這本是很好的犧牲精神和為了人類安危的正義體現,卻只在預告片中用旁白解說時才突出這一點,在正片中從未提及……再者,饕餮是在人類的貪婪中降生的,其邪惡也來自人,歸根到底真正邪惡的是誰呢?正義與邪惡是否能夠站得住呢?
(二)不夠深化的“絕望與信念”
“信任”無法展開為“正義與邪惡”,顯然《長城》選擇了這一條路,即深化為“絕望與信念”的主題。人類是弱小的,禁軍裝備再精良,面對排山倒海的饕餮也是渺小的。在絕望處境之下,無影禁軍仍堅守信念,既體現了奉獻精神也深化了“信任”。且威廉價值觀的轉變,正是在他看到張涵予飾演的邵殿帥,為戰爭事業犧牲后。士兵為殿帥點孔明燈送行的一幕是全片最美麗的場景,“秦時明月漢時關”蒼涼的音樂非常感人也深化了無影禁軍的“絕望與信念”。可惜這已是全片中對于禁軍最有人情味的描畫。對軍隊的描寫過于注重莊嚴和勇猛,無法深入刻畫“絕望”,也就無法體現信念可貴,武打電影尚且要讓主角先輸得慘烈才能突顯最后勝利的難得,《長城》缺失的正是鋪墊。
觀眾感覺威廉從“只相信自己”到“相信無影禁軍的事業”轉變非常突兀生硬,正是因為軍隊缺乏人情味。沒有感情共鳴,怎能信服禁軍的集體犧牲精神并轉變觀念呢?影片中偶有留下對軍隊人情味的刻畫,除了上述所說的殿帥犧牲情節外,主要落在了鹿晗扮演的小兵身上。威廉和托瓦爾第一次抵御饕餮并且順便救了小兵,與其說是幫助軍隊不如說是為了自救,正是用威廉和托瓦爾第一次見到饕餮時的驚恐,側面渲染了“絕望與信念”主題,這段描畫中笨拙的小兵也表現出害怕的情緒,可惜在其他軍人中,這種恐懼再也沒出現過。在用麻藥活捉饕餮時,威廉原本沒有打算幫忙,反而已在往回走,這時小兵因慌張而失誤被罰下長城,才明顯看到威廉的糾結和動搖,最終挺身而出跳下長城幫忙活捉饕餮。
二、“貪婪”——缺席的“角色”
怪獸電影借怪獸講的是人性。《長城》鋪陳了兩條線索,一是威廉內心價值觀戰爭,饕餮在此體現其“表”:恐懼,突出禁軍犧牲自我的信念;另一條則是人類與饕餮之戰。饕餮的“里”象征人性丑惡的貪婪,本是非常好展開的人性內核主題,在預告中威廉的旁白也有點出:“我曾為貪婪而戰,也曾為神而戰,只有這一場戰爭是值得的。”然而正片中卻就此放過,讓“貪婪”躲了起來。
饕餮最早見于《左傳·文公十八年》:“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貸賄,侵欲崇奢,不可盈厭,聚斂積食,不知紀報,不分孤寡,不恤貧匱。天下之民以此三兇,謂之‘饕餮。”[1]在《長城》中,由軍師用卷軸解說,水墨洇染的畫面解釋饕餮在暴政與貪欲下誕生,每60年來襲只為侵食人類滿足貪婪。人性貪婪,貪婪的化身反過來吃人,這本是很好的隱喻,然而除了饕餮貪吃外,本片中出現了任何有關細節了嗎?無影禁軍顯然不可能存在貪欲;片中皇帝和官員的奢華宮殿并未深化為“貪婪”;黎民百姓作為保護對象在片中根本沒出現……
全片唯一出現“貪婪”跡象的竟是外國人。威廉和托瓦爾為錢而戰,來到中國也為偷黑火藥。且不論生在中國的饕餮,竟用偶然誤入的外國人作為貪婪的對照,這對升華貪婪的主題到底有什么幫助?難道威廉從貪婪到無私是因為看到饕餮的恐怖醒悟過來了嗎?顯然不是。
只論影片對兩人貪婪的處理也是弱化到幾乎沒有。威廉雖然說他現在為錢而戰,但在那之前他是軍隊的孤兒,努力成為士兵只是為了吃飽飯活下去,因此他才信奉弱肉強食。把“為錢而戰”等同于“為了生存”,有洗白之嫌,雖是利己主義,但徹底弱化了“貪婪”。托瓦爾在與威廉產生價值觀沖突時罵他:“你是小偷,是騙子……別以為他們會把你當英雄。別忘了我們為何來這。”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過,卻從來沒正面提過偷火藥到底為了什么。觀眾心里明白偷火藥確實是“貪婪”,但沒有親眼看見透露任何貪婪,反倒是托瓦爾逃走時還折回跳下長城救威廉,威廉更是多次救下小兵、幫助軍隊、為軍師獻策,均是道義的行為。
本該與“貪婪”相對的無影禁軍,本來體現了與貪相反的特質,也被轉嫁到“信任”以及與威廉的價值觀矛盾上,轉移了注意力。主題不集中,失去了對比,更沒有了應有的力量。
三、“長城”——意象的失敗
《長城》上映前曾有一輪罵戰,中心在于主角是誰?中國史詩大片雖用馬特達蒙然的視角展開,但他只是切入口,引出的是禁軍與饕餮的戰爭。影片女主角戲份最多,但她和其余將軍一樣面目模糊,刻畫的是軍隊集體群像,不是代表個人。而饕餮是反派,雖有智商但沒感情。最合理的解釋,真正“主角”不是無影禁軍,就是“長城”了。
移情于物以抒情表意的“意象思維”,是一種思維主體通過一定感官接觸外物引發的體驗、想象與知覺所形成于心中的圖像,再訴諸于文字或符號,使之形跡化與可視化的思維模式。[2]正如片中用五禽為軍隊象征,看到虎就想到力大無窮、想看鶴就想到飛一樣。然而這個“圍繞長城的其中一個奇異的傳說”,長城在其中起什么作用呢?我們不妨以城墻常有的意象代入檢驗。
看開頭字幕“長城是世界偉大的奇跡……圍繞長城的奇跡故事有很多,而這是其中一個傳說……”似乎長城見證歷史滄桑屹立不倒,象征數千年不變的古老帝國?然而影片沒有明示,更沒有在這方面留白、加深韻味。長城又是戰爭與和平的象征,片中也說是“最后一道防線”,然而它并沒完成任務,反而讓饕餮挖穿長城長驅直入。
長城作為圍墻有“閉關”,及“墻外的新世界”的象征。然而片中并沒有角色想要探索墻外世界,只有外國人在留下和回去間掙扎。片中也沒有固守火藥和武器技術不讓外傳,他們不允許的是“偷”這個行為而不是偷的是什么東西。軍隊面對60年才來一次的饕餮,卻留守長城只守不攻,似乎有暗示“保守”的意思。在在卡夫卡的《中國長城建造時》中使用過這種“長城”的意象。“長城”是一個帶有鮮明的民族特色的意象,它所體現的是一種對外來事物的拒斥態度,是一種沉淀在骨子里的防御意識。卡夫卡又從永遠處在進行時態的無意義的修長城轉到了這場悲劇的制造者帝國和皇帝身上。它作為政治機關的一部分,暗示政府不作為。然而片中的汴梁只曇花一現,坐享太平的皇帝雖有埋怨禁軍,但也沒繼續暗示。
長城在影片中最明確的功用,是用來加深“絕望與信念”的“信任”主題。威廉與托瓦爾疑惑“有這么高大的城墻,他們還害怕什么敵人?”片中大量大仰角、大俯拍以及各種俯沖和快速拉近的鏡頭,以突出長城的魁梧和宏偉,對比饕餮的可怕,加深絕望從而突出軍隊信念。
預告片反而有對于長城意象的暗示。張涵予的旁白說在無名關中一支神秘軍隊,不為名利保護世人又不被人所知,“是英雄軍隊讓長城屹立不倒”。這才是影片想說的“精神長城”。軍隊體現出“無私、無謂、無影、無名”及信念,確實完成了“保衛家國的最后一道防線”。可惜正片沒有點題,也沒明確把禁軍和長城聯系在一起,如果沒有看預告又怎么知道軍隊和“精神長城”互為意象呢?
“意象”原本就是以比喻、暗示的方式引起讀者的情感共鳴,使了解文化的觀眾一看到意象就能聯想到含義。《說文解字》中“意”即“志”,是“識心所識”,即內在抽象的情意;“象”即“象”,為“似”,是外在具體的物象,也是意的承載與寄托。因此做到“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3],不說就能懂,還能增添余味“題中偏不欲顯,象外偏令有余”。[4]然而,片中的長城更多是具象,作為意象背后的寓意很弱、很容易被觀眾忘記,沒有做到意象應有的深入人心。
這不是本片唯一失敗的意象,饕餮的唯一隱喻只剩下缺席的貪婪以及對人類60年一次懲罰的貪吃怪獸。換成其他怪獸也無不可。康德所說“審美的意象(德文為Vorstellung)是指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種形象顯現,能引人想到很多東西,卻又不可能由任何明確的思想或概念把它充分表達出來,因此也沒語言能完全適合它,把它變成可以理解的”。[5]作為意象的饕餮顯然不能做到。榮格又說:“這種經驗深不可測,因此需借助神話想象來賦予它形式。”[6]饕餮作為中國存在時間最長的異獸形象之一,圍繞它的故事典故并不少,如果用于豐富細節,本可以建立更加立體、可信的形象,使其性格更加豐滿、意味更加豐富。相反影片中饕餮的象征意沒有成為主要矛盾,連示意都不明確更別提能深化主題了。這與《大魚海棠》等中國風電影一樣,用典故卻只為引入、汲取古雅意象卻只用作名字……這是試圖融入傳統文化時易犯的錯誤,也是中國風電影難以講好的中國故事的共通錯誤。“中國古典美學體系是以審美意象為中心的。”[7]用好意象,或許是使傳統文化融入現代電影的唯一出路。
參考文獻:
[1]李學勤.十三經注疏·尚書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50.
[2]施旭升.藝術即意象[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50.
[3](清)葉燮.原詩[C]//丁福保.清詩話(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585.
[4](清)王夫之.古詩評選[M]//張國星.古詩評選.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127.
[5](德)康德.判斷力批判[M]//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下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51.
[6]榮格.心理學與文學[M].馮川,譯.北京:三聯出版社,1987:136.
[7]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