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午睡很好,自己進小床里,我看見時快睡著了,只是反了,我把...
周小靜
一
多年前有這么個小游戲:人們走進小屋,把腦袋鉆進一大塊布蒙著的方匣子,看據說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動物。每個走出來的人都是一臉詭譎的笑容,更激起了門外排長隊者的好奇心——到底是什么神奇動物?
2014年國慶期間,天津大劇院轟轟烈烈地上演了蘇聯著名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根據俄羅斯文豪托爾斯泰同名文學作品改編的歌劇《戰爭與和平》?!稗Z轟烈烈”這個詞用得并不夸張,長達四小時氣勢宏偉的史詩性歌劇在七天長假里演了六場,六百多位演職員主要是來自莫斯科國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涅米洛維奇—丹欽科音樂劇院(以下簡稱“斯坦尼劇院”)的導演、指揮、歌唱家、合唱團、管弦樂隊,還有天津兩所高校學生參與的部分群眾演員。歌劇展現了 19世紀初俄羅斯貴族的生活場景和 1812年壯烈的俄法戰爭。與此同時,網絡上關于這部歌劇的討論也是高潮迭起,大部分是對作品和表演的贊嘆,對天津大劇院引進這部巨作的勇氣給予高度評價,也有少部分觀眾表示不喜歡這個作品,還有一些沒看歌劇但情緒也頗激動的人議論到天津這樣的城市引進如此規模的外國歌劇是否相配,天津市民是否有這樣的文化需求,甚至有人提出應該抵制俄式主旋律對國人的洗腦
概括地說,喜歡《戰爭與和平》的觀眾為劇中純真熱烈卻磨難重重的愛情故事感動,被壯烈的歷史戰爭場面震撼,他們贊賞主角們高超的歌唱技藝和戲劇表演,贊賞氣勢宏偉的大合唱和音響豐富的管弦樂隊,富有創意的視覺效果。不喜歡的人主要是抱怨沒有記得住的歌唱旋律,樂隊音響尖銳,舞美一方面簡單甚至簡陋,遠不如國內大型晚會豪華,另一方面大搞人海戰術,顯得粗糙笨拙。
那么,究竟該如何評價這部作品及其演出?我認為沒有絕對的標準,每個人都有權利持有自己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在我們說出自己的觀點時,出發點是怎樣的,標準是什么?
二
這部歌劇的腳本作者就是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本人(后來成為他妻子的米拉·門德爾松給予協助),將人物眾多、線索龐雜、場面宏大、思想深刻的文學巨作提煉為舞臺故事,實在是一件困難極大的工作。當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德軍的入侵為蘇聯帶來重創,作曲家后來回憶道:“在同法西斯戰斗的日子里,列夫 ·托爾斯泰講述1812年衛國戰爭的小說《戰爭與和平》的篇章對我們特別親切和珍貴,因此我想用這個題材寫一部歌劇,雖然我意識到任務的一切困難。寫作歌劇《戰爭與和平》成為我在戰爭最初年代的主要作品。 ”因作品長度和演出陣容都超出一般,普羅科菲耶夫又一直在修改潤色,因此長時間未能完整搬上舞臺,直到作曲家去世前一年即 1952年他才定稿為包括 13場戲的兩大部分,七年后隆重上演于莫斯科時作曲家與他的大作已是陰陽兩隔了。
《戰爭與和平》顯示了普羅科菲耶夫作為二十世紀前衛作曲家的典型音樂風格,在層出不窮的創意和大膽新穎的寫作手段之下,也讓我們聽出他對俄羅斯文化傳統和民間音樂的熱愛,與此同時,用藝術鼓舞同胞的創作目的又使音樂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應該提及的還有當時蘇維埃政權對藝術創作的種種強制性要求諸如加強群眾性、反對形式主義等等,也對作曲家產生了一定影響。但無論如何,普羅科菲耶夫和當時很多優秀的作曲家如肖斯塔科維奇等人并未因政治壓力而放棄個性創造和人性訴求,那些年結出的藝術碩果以其優秀的藝術品質和深邃的精神,至今仍充滿生命活力。
劇中聲樂部分大多為詠敘調風格,顯然,作曲家十分注意劇情的緊湊、流暢,但也有大段優美的獨唱段落,如第一場安德烈的感慨“陽光、春天、幸福,這一切是真的嗎? ”、第三場娜塔莎的憧憬“如果他此刻在這兒”、第六場皮埃爾的嘆息“我對她的關心超出了對朋友未婚妻應有的感情”、第八場安德烈的回憶“我愛娜塔莎身上神秘的力量”、第十場庫圖佐夫的贊頌“無比雄偉的莫斯科”等,只是這些段落與我們熟悉的古典傳統詠嘆調很不同,沒有華麗的聲樂炫技,而是更加強調情緒本身,甚至有的地方戲劇性地采用了節奏性道白,假如能聽得懂俄語,一定會感受到旋律進行與字詞之間在語氣和語義上的密切對應。十分引人注目的是作曲家的器樂化思維,一方面體現在管弦樂音響的顯著地位,細膩地揭示人物內心或營造整體氣氛,另一方面體現在器樂的“文體”特征上,這些特征有效地勾勒出每場戲的基調,也形成了場與場之間類似大型器樂曲的對比,再加上多個重要主題的貫穿,龐大復雜的戲劇場景被牢牢控制為穩固的整體。
三
第一幕第一場抒情詩意,三個年輕人的月夜重唱類似于器樂曲的行板樂章,音響清澈纖秀,舞美配以清冷月光下的婆娑樹影,一下子就把觀者帶入俄羅斯特有的情境中。第二場的開頭和結尾是貴族宮廷熱烈的舞會氣氛,中間那首象征愛情的華爾茲被斯坦尼劇院的指揮別具一格地處理成慢速開始,與之前的喧鬧相比,這里的音響格外纖細,就像是一個翩然而至的夢,將安德烈與娜塔莎純潔的愛勾畫得超凡脫俗。第三場的音樂首次出現令人不安的暗色調,老公爵的粗暴在樂隊烘托下顯得格外刺耳,不知所措的娜塔莎在哀傷的旋律里顫抖。第四場也是舞曲風格,但與之前的華爾茲風格不同,這里是輕佻的享樂氣氛,把表面歡愉骨子里空虛的海倫和她的客人刻畫得淋漓盡致。情感失落的娜塔莎就像落入狼群的羔羊,被海倫的恭維和花花公子阿納托爾的熱烈表白搞昏了頭。第五場是很鮮明的諧謔曲風格,醉話似的歌唱旋律與樂隊短促跳躍的音符描繪了阿納托爾放縱的生活,他的音樂形象與深情忠誠的安德烈形成全方位對照。第六場是矛盾沖突的焦點,很像交響曲情感復雜、沖突頻頻的“展開部”,夜色下阿納托爾的誘拐遭到阻截,他匆匆逃走,娜塔莎幻想破滅,幾近瘋狂。這里輪到另一位十分重要的角色出場了,即之前短暫露過面的總是被人嘲笑的皮埃爾,海倫的丈夫。作曲家一定像托爾斯泰一樣熱愛這個正直善良單純的人物,當皮埃爾聽到娜塔莎悲嘆“我的生活徹底完了,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人! ”他的心也在流淚:“假如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英俊最聰明的,而且,是自由的人,我一定會跪下來告訴你我有多么愛戀您! ”兩種情感狀態的旋律疊置在一起構成悲劇高潮,我承認,看到這里我差點落淚,感動的程度遠超前面的愛情場景,可見悲劇情懷更深刻更有力量。第七場較短,音樂基調灰暗并帶有諷刺性,皮埃爾痛斥厚顏的阿納托爾,最終將他趕了出去,戰爭的消息卻破門而入,有人報告:拿破侖的隊伍已經逼近邊境。
第二幕戲劇內容相對集中,主線是宏觀的:俄軍暫時撤退、放棄莫斯科,市民破釜沉舟,點燃熊熊大火,缺乏裝備和糧秣的法軍最終潰敗于冰天雪地和俄羅斯軍民的圍剿。與這個主線相互穿插的是安德烈與娜塔莎的愛情、皮埃爾的個人遭遇。這一幕的整體風格與上半場形成強烈反差,這里是以軍隊和人民群像為主,音樂風格悲壯深沉,合唱占有重要位置,管弦樂更是發揮了全部能量,閃著刺目光澤的銅管和沉重的打擊樂尤其突出,從大幕拉開就以震耳的聲響將觀眾帶入嚴酷的戰場,與音響靈活多變的上一幕相比,這一幕經常有長時間保持的音型,最驚人的一段是第 11場悲壯的大合唱“我們發誓,不趕走敵人我們絕不去見家人 ”,三分多鐘的時間里打擊樂以恒定的節奏在小節強拍重擊達 102下,造成了令人敬畏的效果。給人印象較深的還有時隱時現的軍隊進行曲,伴隨著俏皮口哨聲的小軍鼓和短笛把俄羅斯軍人的勇敢樂觀表現得十分生動。這一幕有兩個重要的歷史人物,俄國元帥庫圖佐夫、法國皇帝拿破侖,作曲家給予前者的是深沉堅定的旋律,經常處于代表正義的大調主和弦上,給予后者的則是狂妄中帶著些許輕飄的旋律,調性也是游移的,兩者形成鮮明對照。穿插在厚重歷史畫卷中的個人命運線索提供了整體情緒的起伏和對比,如第八場開始不久,戎裝在身的安德烈回憶起往事,那首甜美的華爾茲輕輕響起,即使很脆弱很遙遠,卻沁人心脾。整個第 12場是安德烈與娜塔莎的重逢和永別。重傷的安德烈遁入幻覺,一種奇怪的滴答聲總是在他耳邊縈繞,仿佛是快要走到盡頭的生命時鐘。就在安德烈渴念莫斯科和心愛的娜塔莎時,奇跡般地,娜塔莎真的走向了他,認出了他,兩人相擁在一起。愛情華爾茲再次響起,從輕柔纖細漸漸達到熱烈的高潮,直至安德烈死去。理想主義者皮埃爾在這一幕也很重要,他刺殺拿破侖的計劃未能實現,差點被法軍槍決,一個傷兵給了他精神安慰和支持。在文學原作中皮埃爾的思想發展是一個重要而復雜的主線,歌劇只匆匆帶過。類似刪節非常多,比如安德烈在結識娜塔莎之前經歷的喪妻之痛,他與老父親的關系等等,估計作曲家一是考慮到歌劇藝術的特性(時間性和情感性),另一個是以俄羅斯人對托爾斯泰原作的熟悉為前提,這些情節點到為止。全劇結束在軍民歡呼勝利的明亮宏偉的祖國頌歌中,引發了觀眾的澎湃激情。必須要說一說斯坦尼劇院導演對作曲家音樂意圖的精彩呈現:在多處以器樂為主的段落中,導演大大發揮了靜場的力量,如庫圖佐夫宣布放棄莫斯科之前的靜默,在眾副官離去后他的大段獨唱后走入人群的背影;面對莫斯科大火落寞不解的拿破侖等。
對于一些觀眾批評的舞美過于“簡單”乃至“簡陋”,我的理解是導演愿意給予觀眾更多的想象空間。第一幕他做的是減法,在燈光、服裝和布景上都盡量簡化,最大限度地突出人物情感和象征意味。當安德烈與娜塔莎的愛情場景結束,從天頂緩緩落下五個巨大的水晶吊燈,令人驚奇的是它們竟然一直下落,直到斜倚在地上,并一直斜倚到整個第一幕結束。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在不同場合有不同意味的“符號”,起初是這份愛情前景不詳的征兆,之后成為老公爵家傭人們干活的地方,由此凸顯娜塔莎和父親被老公爵冷落。再往后,這五個斜倚的水晶吊燈又襯托著海倫的享樂、阿納托爾的放蕩、娜塔莎的崩潰,最終是戰爭來臨。與這五盞大吊燈相對應的,是第二幕始終未離開舞臺的數百人隊伍,通過隊形的移動,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有時是保衛家園的俄羅斯軍人,有時是入侵的法國士兵,還有時是奮勇抵抗的百姓。同時,這個隊伍還構成了巨大的活動布景,俄國軍官的戰略討論、拿破侖的戰場指揮、皮埃爾被捕、安德烈與娜塔莎重逢等細節都是在這個大背景前展開的。合唱隊就在這個隊伍里,戰場氛圍和俄羅斯人的必勝信念都由這個群體塑造和傳達,人民的形象始終是另一種意味上的主角,令人敬佩的是即便以群體形象展開歷史畫卷,導演仍舊注重內在精神而非外在情境,我們感受到的是每一個人對祖國的摯愛??梢韵胂螅枧_上再逼真的戰壕、再復雜的屋舍造型都無法和這個群體的力量相媲美,這支隊伍與普羅科菲耶夫的音樂形成了完美的整體,這正是導演的高明之處。
從托爾斯泰寫于 19世紀中期小說,到普羅科菲耶夫寫于 20世紀二戰期間的歌劇,《戰爭與和平》必然會帶有時代烙印。為什么會感動 21世紀的中國人?我想,這不僅是因為它的藝術形式,更因為它穿越時空的精神,這就是全人類共有的對親人、對祖國的深沉真摯的愛。
四
《戰爭與和平》給觀者留下了什么?相信每位觀者都會有不同的感觸。我在微博上寫了這么一段:
對一部藝術作品每個人都有權利喜歡或不喜歡,這毫無疑問。但你、我、他的喜歡不喜歡,與作品的真正價值并不等同。而且,你現在不喜歡不懂的,未必他人不喜歡、不懂,未必你將來不喜歡、不懂。所以,打開眼界,打開上天賦予你的理解力,這是至關重要的。
回到本文開頭說到的小游戲。你猜對了,走進小屋把腦袋鉆到那塊蒙布里的人,見到的是一面鏡子,“世界上最神奇的動物”,就是自己。我是想借它來說,歌劇《戰爭與和平》(也包括任何呈現在舞臺上的作品)就像這面鏡子,你的想象力、理解力,你對藝術的認知,你對創新精神的態度,你的思考都可以在這面鏡子里得到反映。
每一位觀看歌劇的人,也是在觀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