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王富仁先生,郭文景先生,一位是著名的現代文學研究學者,一位是著名的作曲家。二人曾經的一次偶遇對于歌劇《狂人日記》的創(chuàng)作予以了啟示。郭文景先生特撰此文,記下這一次文學與音樂的相遇,藝術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的相遇,以此表達對王富仁先生的紀念和敬意。
翻閱餐桌上堆了幾天的報紙,看見了著名魯迅研究專家王富仁逝世的消息。王富仁先生是我在旅途中搭訕認識的。 1993年,我將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改編成歌劇時,遇到一個難題,就是沒有女聲角色。狂人是男高音,大哥是男中音,醫(yī)生是男低音,路人和佃戶們也都是男聲。這些人,要么瘋狂驚恐,要么虛偽兇狠,沒一個善茬兒。但是,一出戲的人物全這樣不行,我必須安排一個女聲來獲得平衡。可我一籌莫展,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有一天在旅途中,我聽見身旁一伙人在聊老舍。他們聊的不是學術而是軼聞,我聽得津津有味。我問離我最近的那位:“你們是研究老舍的? ”他說:“我不是,他們是。我主要研究魯迅。 ”我一聽,急忙把我的困惑告訴了他。他想了半天,說:“你看看《野草》吧,也許有幫助。 ”
我去讀了《野草》。在這本文集中我遇見了魯迅的散文詩《影的告別》。此文寫了一個不愿徘徊于光明與黑暗之間的影子,向人們告別后,沉沒進了黑暗里。
這個意象非常適合歌劇。我把這個影子給了抒情女高音,讓她時時在舞臺的幽暗處浮現,與狂人進行心靈的交流。在各種恐懼和瘋狂的場景間,影子用歌聲撫慰狂人的靈魂,也撫慰觀眾的耳朵。在歇斯底里的高潮后,影子用清冷孤獨的歌聲結束全劇,把一切帶進黑暗之中影子的詠嘆調成了這部歌劇音樂的亮點。在阿姆斯特丹、倫敦、魯昂、法蘭克福和北京,每一個制作版本的導演都絞盡腦汁調動各種舞臺手段來處理這個影子。
一切都歸功于王老師指點迷津!
認識他后,為了請教《狂人日記》文本中的一個問題,我去他家拜訪過他一次。記憶中,客廳像個堆滿書的倉庫,他手夾著紙煙,坐在書堆中,像個不景氣工廠的廠長。他是一個本真的人,一點不裝。再后來,零星聽說了一些關于他的段子和傳說,了解到他是一個非常有水平和有個性的人,是一個有操守有骨氣的知識分子。
將一句平常的詩改一個字,使之變成佳句,人們管這叫“一字之師”。照這個意思延伸一下,王富仁教授就是我的“一言之師”。
最后,抄幾行《影的告別》敬獻到王富仁先生靈前: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
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
我愿意這樣,朋友— —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