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三昧 豐子愷散文精讀
甘林全
【摘 要】每一個成熟的作家都會有獨具特色的創作風格,這是作家本人區別于他人顯著的藝術標志。豐子愷是一位藝術大師,在音樂、美術等諸多領域中,皆能自由穿梭,成績斐然,他同樣也是散文創作的行家里手,以《緣緣堂隨筆》為代表的散文佳作,是他獨特的散文創作風格的真實體現。本文主要通過對豐子愷散文作品的題材內容、語言特色、行文風格,以及作品所包涵的思想意蘊等方面進行探索,意在對豐子愷散文創作風格有一個較為全面的了解和研究。
【關鍵詞】豐子愷;散文;創作風格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7)20-020-05
豐子愷以其獨特的散文創作風格,創作了許許多多的散文佳作,并因其獨特的藝術魅力,跨越幾十年的時空,作為藝術精品保留下來,至今仍深受讀者們喜愛。尤其是在當今這樣一個略顯浮躁和急功近利的時代,讀者捧起豐子愷的散文進行閱讀,可以說是一次與名家精神的對話。他的散文世界是安放精神靈魂絕佳之處,給人以童真之趣,給人以儒佛思想熏陶,給人以溫暖關懷,讓人得以放松,得到更多寬容和從容,這就是文學力量之所在,也是豐子愷散文藝術魅力之所在。
作家的創作風格體現了作家的創作個性,一般具有獨創性、穩定性和多樣性。正如布封所說:“風格是當我們從作家身上剝去那些不屬于他本人的東西,所有那些為他和別人所共有的東西之后所獲得的剩余和內核。”[1]一個成熟的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風格,是他本身區別于他人的獨特所在,也是他作品獨具魅力之所在。作家創作風格的形成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會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響,比如外在的文學思潮,或者某個作家產生的“影響的焦慮”,社團流派,自身的閱歷、知識的儲備,以及作家長期的寫作練習和寫作感悟,等等。所謂文如其人,有時候寫作風格就變成了作家人品、道德素質高低的體現,當然也是作家本身寫作能力的體現。
作家獨特的創作風格很多時候正是通過筆下的題材內容、語言表達方式、行文風格習慣,以及作品所包含的思想意蘊等體現出來的。因此,我們要更好把握豐子愷散文創作風格,同樣可以通過以上四個方面進行研究,從而全面研究豐子愷散文。
一、題材內容——以己觀事,包羅萬象
豐子愷是一個筆耕不輟的散文家,創作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生活方式,他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一直持續至70年代,在這段艱難困苦與涅槃重生的悠長歲月中,哪怕是在“文革”時期,一直到他去世之前,自始至終,未曾斷筆,以自身的遭際,把體驗到的所有的世間冷暖,轉化為精神的財富,創作出了許許多多優秀的散文作品。何鵬在他的《藝術漫談》一文中對豐子愷這樣評價:“在寫作的量的方面,除知堂老人外,恐怕沒有人比他寫得更多吧。”[2]另外,據朱曉江統計,豐子愷創作的散文集一共有18部,100萬字左右,內容涉及多個方面,包括日常生活、追憶師友、漫談藝術、自然萬物、人間百態,等等。
(一)主要描寫家庭瑣事的散文。在豐子愷的散文中,有關家庭瑣事的描寫非常多,占其全部散文相當大的比例。這類散文,或是豐子愷在對自己童年生活的追憶,如《憶兒時》《過年》《清明》《我的母親》等,在回憶之中,表達著對兒童時期生活的留戀和懷念;也有對兒童時期做的一些事情的反思,懺悔。在《憶兒時》這篇散文中,作者回憶起童年的時候,養蠶、吃蟹、釣魚三件事,而這三件事,當時是讓作者覺得快樂的,不過后來覺得是殘忍的,因為我們的快樂是建立在殺生之上的,眾生是平等的,我們不應該隨便剝奪其他生靈的生命,因此讓作者非常懺悔。有的散文,則是描寫自己的居家生活,如《熱天寫稿》《做父親》《湖畔夜話》等。這種取材于生活瑣事的散文,豐子愷總能在其平凡之中,發現不平凡之處,而且文筆樸實,自然流暢,言簡意豐。
(二)感悟與踐行佛理的散文。李叔同(弘一法師)對于豐子愷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在恩師李叔同的言傳身教下,豐子愷虔心向佛,踐行佛理。在豐子愷30歲生日的那天,在上海江灣緣緣堂的鋼琴邊上,弘一法師為他行了皈依禮,正式皈依佛門,成為一名虔誠的佛家居士,取法名“嬰行”。在豐子愷的散文中,涉及到有關佛家真義和踐行佛義的作品也是非常多的,從某種程度上說,對佛理的闡釋成了豐子愷散文的一個顯著標識。這類散文主要有《漸》《佛無靈》《為青年說弘一法師》《大帳簿》《無常之慟》《放生》《陋巷》《白鵝》《家》,等等。我們從文章中看到豐子愷充分表現出的對佛家真義的理解,擯棄那種虛情假意的信佛做法,他深深理解佛的廣大慈悲,深識佛對世間萬物的平等對待,護生仁慈;坦然面對歲月流逝和人生無常。這些散文,豐子愷大多取材于日常的生活細節,然后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把道理說得深入淺出,讓人受益匪淺。
(三)記錄國難臨頭、舉家逃亡的散文。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飽受戰爭迫害,日本侵略者對中國進行了慘無人道的侵略、蹂躪,全國上下都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無數的黎民百姓,因為戰亂,不得不背井離鄉,向祖國的大后方逃亡。當然,豐子愷也不例外。從1938年到1946年,長達八年的時間里,豐子愷攜全家輾轉于溝壑之間,顛沛流離,他也看到了一幕幕人間慘象。豐子愷用筆代替心中吶喊,一篇篇既充滿戰斗精神又充滿“仁者”關懷的散文,噴涌而出。如《還我緣緣堂》《辭緣緣堂》《告緣緣堂在天之靈》《“藝術的逃難”》《楊柳》《中國就像棵大樹》,等等。在這些散文中,豐子愷既極力控訴日本侵略者殘暴的罪行,又以一顆仁愛、悲憫之心,同情著深受戰亂迫害的天下蒼生,更希望用自己的筆去鼓舞國人,團結一心,不畏強敵,也堅信最后的勝利一定是屬于中國人民的。
(四)描寫兒童生活的散文。豐子愷非常喜愛兒童,也自稱是兒童的崇拜者,因為他覺得在兒童身上,純凈的內心世界沒有受到世俗的侵襲,還能保持著一顆“真心”。在豐子愷的心中,兒童是和神明、星辰、藝術一樣,占據著同樣重要的地位。因此,在豐子愷的散文中,以兒童為主要內容的篇章非常多,比如《給我的孩子們》《華瞻的日記》《兒女》《窮小孩的蹺蹺板》等,這些作品也成為其散文創作的一道亮麗的風景。豐子愷描寫兒童的散文,涉及很多內容。一方面,豐子愷不斷贊美兒童天真純潔的心靈,稱兒童是“身心全部公開的真人”,稱贊兒童真摯的同情心,認為兒童是最富有同情心的,而且其同情不僅僅是對于人類,還包括對自然中的所有生靈;同時在《談自己的畫》和《兒童的畫》等作品中,對于兒童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也非常贊賞。endprint
(五)同情平凡大眾、針砭時弊的散文。豐子愷是一個有仁者情懷的傳統知識分子,對于受苦受難的大眾,他總是以感同身受的同情,悲憫眾生。散文《癩六伯》《歪鱸婆阿三》《三娘娘》等,豐子愷把目光投向生活,投向那些不起眼的、身體有殘疾的小人物身上,對于他們的生活遭遇深表同情。
另外,豐子愷愛憎分明,對于社會存在的弊病,他會毫不留情指出來,并希望通過大家的努力把這些弊病消除,儒家思想的天下擔當,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體現。關于這方面的散文作品也有很多,比如《吃瓜子》《貪污的貓》《兩場鬧》等。
(六)對師友同事、同學的回憶散文。對師友同學的回憶,也是豐子愷散文內容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其中涉及到的人物也比較多,在行文之中,無不表達出對他們的思念,敬仰之情溢滿紙張。如散文《為青年說弘一法師》《我與弘一法師》《悼夏丏尊先生》《陋巷》《懷梅蘭芳先生》等,細致描寫了李叔同、夏丏尊、馬一浮、梅蘭芳等人的人品、學問、道德,以及他們對自己產生的深遠影響。豐子愷懷念敬仰的不止是知識淵博、技藝高超的人,其筆下也有在平凡崗位默默奉獻的普通工作人員。
(七)談文論藝的散文。豐子愷是一位通才藝術大師,他在豐富的學識支撐之下,在各種藝術領域中穿梭自如,成就斐然。在豐子愷散文中,談文論藝的作品也是很多的,比如《圖畫與人生》《繪畫與文學》《漫畫的技巧》《作畫好比寫文章》等。雖然文中談到的一些藝術理論知識具有一定的專業性,但是他具有淵博的知識,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在自然流暢的表達中,把專業理論知識說得淺顯易懂,便于讀者接受。豐子愷用隨筆的風格談論藝術,可以說是對藝術鑒賞和評論的一個特殊貢獻。
以上主要是從散文所表現的內容,大體上對豐子愷散文進行一個簡單的分類,當然也還有其他分類法。另外,這樣的分類并不是絕對的,各種種類之間也有相互交集的地方,比如在關于佛理思考和踐行佛家真義的散文中,同樣也表現出豐子愷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對兒童本真之心的贊美等,這是豐子愷身上儒佛思想融合的體現。不過,綜合來看,豐子愷散文的內容,總是來源于身邊點點滴滴平凡的生活細節,他沒有刻意去寫一些宏大的社會現象,更多的是從一些日常生活的細微之處,發現其蘊含的意義,然后娓娓道來,賦予思想深度,自然風韻獨特。
二、語言特色——質樸雋永,言簡意豐
豐子愷是一位漫畫大師,對于漫畫創作有他獨特的風格。在創作漫畫的過程中,豐子愷總是用寥寥數筆,抓住事物的本質特征,將其放大,采其神韻,從而達到質樸雋永、耐人尋味的藝術效果。豐子愷曾經說過:“因為我作漫畫,感覺同寫隨筆一樣,不過或用線條,或用文字,表現工具不同而已。”[3]p289所以,在散文創作中,豐子愷把創作漫畫的風格成功運用過來,注重留白,造成一定的“陌生化”效果,給讀者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在遣詞造句時,喜歡用平實平淡的文字和略筆,形成雋永、言簡意豐的語言特色。
“故鄉”是很多作家經常描寫的地方,“故鄉”總是被賦予太多的感情色彩,即使如周作人在《故鄉的野菜》當中所說,對故鄉并沒有特別深的感情,只不過是生于斯、長于斯的關系而已。我們知道那不過是周作人為了不落俗套,而故意表現出對故鄉的“冷漠”罷了。其實,作家們是非常喜歡展現自己的故鄉的,表達內心深處的依戀之情,比如沈從文、賈平凹、莫言,等等。即使有些作家對于“故鄉”的描繪是帶有很大的虛構性,也可能只是作者一種“還鄉”的情緒的寄托,在文章中都會賦予非常深厚的感情。
豐子愷也不例外。他1898年出生于浙江省崇德縣石門灣,也就是今天的桐鄉市山門鎮。“我的故鄉石門灣”,類似這樣的話語,常常出現在他的筆下。如在《辭緣緣堂》中就有“走了五省,經過大小數百十個碼頭,才知道我的故鄉石門灣,真是一個好地方”的描述。每當提到“石門灣”三個字的時候,作者總不會忘記,甚至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在前面加上“我的”或者“我們”兩個字,這是對“故鄉”依戀最直接的體現,也對“故鄉”最深刻的占有。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閑言語變瑰奇,看似那么普通平凡的話語,卻讓人體會到洗盡鉛華、清新脫俗的素姿,感到親切真誠,正如豐子愷的為人,親切自然,不做作,率真坦誠,他用那些平凡的言語表達著對故鄉的無限愛戀之情。
在《我的母親》中,豐子愷用平實、質樸的語言,描寫了自己4歲時,父親中舉人,9歲父親去世,17歲離開母親,在外求學,30歲時,棄職回家,讀書侍奉母親,33歲時母親逝世。通過各個年齡段中的生活片段來表現母親的堅韌、能干,剛柔兼備。文中沒有歇斯底里的感情爆發,只是用簡潔的文字把各個階段的生活情況如實寫下來,如“眼睛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是我的母親,同時也是我的父親。她以一身任嚴父慈母之職而訓誨我撫養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不,直到現在。”“我曾經全部接受了母親慈愛……”這樣的平凡樸素的文字,寫出了作者對母親的愛、感激和懷念,母親的愛也將永遠陪伴自己,鞭策和激勵自己。
洗盡鉛華的樸素的美才是大美,褪去過多的外在修飾,才能看到真實的本質。豐子愷散文的語言是簡潔、清樸自然、淡而有味的,好的散文作家總是用最本真的語言,書寫最真實的生活,從而表達出作者最深沉的感情,從這點來看,豐子愷真正做到了。
三、行文風格——率真坦誠,隨興而談
散文創作是一種對心靈世界最自由言說的文學體裁,心之所想,筆之所至,在無拘無束的揮灑之中,盡情表現真實自我。豐子愷散文的行文風格是非常自由的,率真坦誠,隨興而談,這是切合散文之道的。
豐子愷在《率真集》的序言中提到:“此等文稿,雖無足取,但皆出于率真。”這就像是豐子愷散文創作的寫作宣言,也是日常生活的行為準則,言語當中充滿了率真之情,所表現出來的真性情更讓人覺得信服可親。關于這一點,陳思和這樣評價:“在豐子愷的筆下,浸透了一種對人生平和而親切的真性情,這種真情表面看一點也不偉大,可是沒有絲毫偽飾……這種平和的聲音代表了人性的聲音。”[4]p102豐子愷總是“用極率真、自然,而便利的筆”來真誠坦白,表達自己內心的思想情感,他的每一篇作品,幾乎都是順乎自然、發自肺腑的傾心之作。比如在《無常之慟》《漸》《秋》等作品中,他也毫不掩飾自己內心深處對時間流逝、世事無常的悲觀之情,真誠自然地把心中的感受娓娓道來,讓讀者覺得可親、可信。endprint
赫拉普欽科在《作家的創作個性和文學的發展》中說:“偉大的藝術家始終是他自己,一個鮮明的,獨特的個性,但同時,他反映出深刻的社會過程。”文學來源于現實,又高于現實。文學是對社會現實生活的一種藝術化反映,一個有社會擔當的作家,生活在社會當中,用心看待和感悟這個社會,用筆對這個社會做出回應,對于社會上的一些弊端,更應該勇敢指出。因為只有承認事實的存在,才能有所行動,去改變不合理的地方。
吃瓜子本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對于這樣的事情,豐子愷有他自己的看法,他看到了其中的危害。在散文《吃瓜子》中,豐子愷隨興而談,從一個小小的舉動開始,一步步展開敘述,自然流暢。通過比喻、夸張的手法,把小姐們、公子們吃瓜子的形態,以及國人對吃瓜子的癡迷程度,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最后也為此而擔憂,害怕我們的國家會因為國人把時間消磨在吃瓜子上而消亡。諸如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不勝枚舉。
豐子愷是一個坦誠友善的人,喜歡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如實地向別人直接說出來,因為他的善良真誠,自然也不會傷害到別人。文如其人,在散文創作中,豐子愷比較喜歡用直抒胸臆的方式,把自己心中的想法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來。好文章不是做出來的,“做”出來的文章會有矯揉造作之嫌,而真正真情實感的好文章是直接“流”出來的,是將自己心中的真實想法自然而然流露出來。豐子愷在散文創作中,始終堅持至情至性,讓真情自然流露,隨興而談,大道至簡,不去在乎太多的形式,與讀者交心,這也是他的作品一直深受大家喜愛的原因之一。
四、思想意蘊——儒佛相映,曠達從容
一種思想或者理論的產生、發展猶如一棵樹的生長,從深埋土壤深處到破土而出,再到后來的參天大樹,時時刻刻都離不開蘊育它的環境和土壤,具體到個人的思想的形成同樣如此,豐子愷也不例外。
縱觀豐子愷的散文作品,疏朗親切自然而又情味深濃悠遠,看似平淡無奇而又韻味十足,以出世的情懷做入世的事業;在追求出世的灑脫曠達之時,不忘世間疾苦,兼濟天下,勇猛精進,行大丈夫之事,這些都與豐子愷深受儒家和佛教的文化思想影響密切相關,也是儒家思想和佛家思想相互融合、相得映彰的表現。因為“一個作家的文化構成,必然決定著他的審美觀念和審美趣味,從而也影響著他的藝術創作。實踐表明:一個作家的文化構成愈豐富和復雜,他的審美的層次和趣味也便愈深刻和多樣。”[5]p160文品顯人品,無論是為文寫作,還是為人做事,豐子愷總是如此,一心向佛而又不忘世間事,勇猛精進,不慌不忙,也無畏無懼。
儒家文化,一直以來都被視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正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仁者愛人”“心憂天下”等成為很多仁人志士的行為規范。豐子愷是在傳統的書香家庭長大的,到后來在外求學,深受馬一浮、李叔同等國學大師的影響,始終都在接受著儒家等傳統文化的教育,這對他的生活態度和藝術創作都產生巨大的影響。
《文心雕龍·時序》中提到:“文質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作家是無法脫離于時代而獨立存在的,他們的創作也會受到時代變化的影響。豐子愷雖然是一名佛門居士,但是面對日本侵略者慘絕人寰的侵略,他沒有置身事外,袖手旁觀,而是盡自己所能,不斷抗爭。他在《還我緣緣堂》一文中寫道:“我雖老弱,但只要不轉乎溝壑,還可以憑五寸不爛之筆來對抗暴敵。我的前途尚有希望,我決不為房屋被焚而傷心,不但如此,房屋被焚,在我反覺輕快,此猶破釜沉舟,斷絕后路,才能一心向前,勇猛精進。”
中國人民的尊嚴不容踐踏,中國人民的生命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有來犯者,即使會有犧牲,也必當竭盡全力,誓死捍衛人民的尊嚴和生命。他也堅信“仁能克暴,最后勝利,屬我無疑。”我們可以看到,豐子愷沒有在深山之中唱著廉價的贊美自然之歌,而是主動“到紅塵間高歌人生的悲歡”,這是大“仁者”情懷的體現。在他自己的居所“緣緣堂”被毀后,他更加表現出希望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更加強盛,免遭別人的欺辱,到時候就可以讓侵略者還回千千萬萬個“緣緣堂”,那就真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了。
另外,像《一飯之恩》《中國就像一棵大樹》《告緣緣堂在天之靈》《生機》等散文,既看到了豐子愷對于我們最終取得勝利的堅定信念,也看到了他強烈的愛國熱情,以及對于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人民的深情關懷,這都是他憂國憂民的儒家“仁者愛人”情懷最直接的體現。
總之,在豐子愷看來,人世間受到種種不平等待遇的人們都需要給予更多的關愛。“仁者愛人”的情懷讓他時時刻刻覺得,人生來平等,受到不正義的戰爭迫害就要奮起反抗,貧苦人民也需要更多的關懷和幫助,同時人有國家之分,但是仁愛之心是可以超越國界的。人的生命和尊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這些也都在豐子愷的散文中得到體現,他用文筆表達著對人生的看法,也表達著對天下眾生的仁者之愛。
豐子愷也像很多現代作家,比如許地山、廢名等一樣,是一位深受佛家思想影響的作家,不過相比較于其他作家,他是具有獨特之處的。豐子愷作為一名佛家居士,他是“真正能了解佛家精神的人”,他的一生是以佛家情懷來看待整個世界和藝術的,他不僅在信仰上皈依佛門,而且更以此作為自己人格建構,在日常的待人處事之中,無不顯示著佛家思想的精神氣質。同時,佛家也是他文藝創作的思想來源,其散文作品中也透露著濃濃的佛教文化的情調和風格。
《壇經》云:“世人性凈,猶如青天。”心性本凈是佛家思想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佛家講究自凈其心,因為我心即佛,心凈則佛土凈。柴陵郁禪師說過“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純凈之心也是本真之心。人之初,人心本凈本真,那時候人的心就是一顆“明珠”,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多,人在世間被世俗觀念熏陶感染,以及對名利的不斷追求,很容易會失去本心本性,失去本真潔凈之光。人身上的這種“清凈心”,本身所具有的佛性,在兒童的一念之本心,沒有被“塵勞關鎖”的純凈湛藍的世界中得到充分體現。佛教中這樣的思想觀念對豐子愷的散文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也曾坦率說過,自己是兒童的崇拜者,因此,他在散文中不斷展現和贊賞兒童世界的天真,崇拜他們純凈心靈,向往兒童世界的“本真”情態。endprint
豐子愷對于兒童的喜歡,對于孩子的愛,并不是平常普通的來自親情的本能,他是那種把這樣的愛拓展到整個世界,那大概是因為在兒童身上還有那么一顆“真心”存在,他們的心是如蓮花般純凈的,還保持著一顆“明珠”的自然模樣吧。兒童“占據”了豐子愷的心,也能使他歸順于兒童,在大人的世界中,屈服現實環境之中,喪失了本性,像是帶著各種千奇百怪的面具,只有兒童天真爛漫,心靈純潔,是真正的“人”。
“諸行無常”是佛教的三大法印之一。佛家認為,世間的一切眾生萬物,都是因緣而和合而生,也因緣的滅而消亡,事物都處于一個生、住、死、滅的過程之中,遷流轉變,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而不存在一個常恒不變的實體。正如《無常經》所說:“未曾有一事,不被無常吞。”確實,人的禍福有時候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朝如青絲暮成雪,剎那間也可能就是生離死別,花無百日紅,亦如天上時刻變幻的云彩,轉眼就會消失殆盡,無跡可尋。時光匆匆,變化莫測,無常的世界,無常的人生,人容易因為這樣而心死如灰,萎靡不振。真正懂得佛教真義的豐子愷,卻在感悟“諸行無常”之后,更能勇猛精進,無畏無懼走在人世間,造福于社會,留給后人許許多多的藝術精品,像是一座豐碑,讓人敬仰,這是真正的“懂佛的人”的人生態度。
在佛家的觀念里,“慈悲為懷”一直都是每一個真正佛門修行中人牢牢遵循的心法,《經集》第八章里的《仁慈經》說道:“猶如母親用生命保護自己唯一的兒子,對一切眾生施以無限的仁慈心,對整個世界施以無限的仁慈心。”豐子愷在《白鵝》一文中寫下同樣的話:“原來一切眾生,本身同根,凡屬血氣,皆有共感。”這是一種大慈悲,對萬物不分彼此的關愛,是對生命的一種保護,是“護生”。
豐子愷憑著堅韌的意志和對萬物眾生的熱愛,飽經磨難,歷經艱險,甚至在“文革”時期遭受迫害,隨時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依然不放棄,堅持46年的時間,完成了六集的《護生畫集》創作。這不僅是豐子愷獻給自己最敬仰和崇拜的恩師的珍貴禮物,也是他獻給大自然的一份愛和敬重。
關于《護生畫集》的主旨,豐子愷在《勞者自歌·切勿毀之己》中說得很明白:“《護生畫集》之旨,是勸人愛惜生命,戒除殘殺,惜生是手段,養生是目的……頑童一腳踏死數百螞蟻,我勸他不要。并非愛惜蟻,或者供養螞蟻,之恐這一點殘忍擴而充之,將來會變成侵略者,用飛機載了重磅炸彈去虐殺無辜的平民……”自然眾生萬物是平等的,人與自然萬物之間,應該和睦相處,而不是相互殘害。而“愛物并非愛惜物的本身,乃是愛人的一種基本練習。”[6]p707“護生”就是“護心”,護著人類一顆仁慈之心,平等之心,利他之心。
在散文《蜜蜂》《放生》《蝌蚪》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豐子愷那一份對同類,乃至對整個自然界的慈悲情懷,尊重和護愛生命,熱愛大自然的仁者風范。
從豐子愷創作的散文來看,他就是一個行走于大地之上,心懷天生蒼生,悲憫萬物的仁者和善者,同時又是一個瀟灑風神,一生淡泊名利,從容曠達的智者。所有的悲歡離合,人事得失,他總是看得風輕云淡,這是智者的眼光,也是出世者的態度和智慧。
在一些人看來,平常的生活瑣事,令人頭疼不已。不過,對于豐子愷來說,卻不是這樣的,他覺得日常生活是充滿樂趣的。比如一般人會覺得孩子多,照顧起來非常麻煩,連朱自清先生有時候也在感慨照顧孩子的艱辛。所不同的是,孩子在豐子愷的心目中與神明、星辰、藝術一樣,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他也承認自己是兒童崇拜者,究其原因,主要是他本身也懷有一顆赤子之心,像孩子般純潔,對于世間萬物的真相,他覺得也只有“孩子們最明確、最完全見到”(《兒女》)。兒童的本質是藝術的,他們的生活與世俗具有“絕緣”的特點,不糾纏于事物因果關系的網絡之中,以本真的眼光去看待周圍的事物,不被塵網羈絆和迷惑,離垢清凈是舍迷求悟,直達本質,自如見性。
在豐子愷的散文中,我們看到他的人生是那么從容淡定,生活之中樂趣橫生,即使面對厄運,同樣不慌不忙。去西湖游玩,途中遇雨,心情并不被影響,隨遇而安,喝茶聽雨,一把胡琴,滿座歡笑,其樂融融;經常約好友,三兩杯淡酒,追古訴今,詩詞話舊,談笑間,情真意切裝滿酒杯;遭逢陷害誣蔑,蹲牢房,挨批斗,卻把它當成一次宴會,任它風雨侵襲,依然安然不動,從容不迫……如此這般,為何?是宗教信仰的力量,是佛光照亮了他的心靈,給予他精神支撐,也是生活的經歷感悟,讓豐子愷的人生態度顯得圓融曠達。
五、結語
豐子愷追求的是一種藝術與宗教相結合的,以出世的情懷做入世之事的人生境界,這既是為了自身的修身養性,完善自己,更是為了普天之下的蒼生大眾,乃至所有的生靈。一方面,“情”是心靈深處對于印象的反映,豐子愷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胸中充滿“以天下為己任”的仁者悲憫情懷,不斷進行藝術創作,包括漫畫、散文等,成就卓越。積極奔走于人世間,投身教育,提攜后輩,建國后更身兼多職,積極參與國家建設,這都是他積極進取入世的體現;另一方面,“格”是映射著人格的高尚格調,佛家的曠達和超脫又常常使他能像一個世外高人一樣,超脫于紛繁的紅塵,站在一個更高的地方審視著種種“世間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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