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澄潔
1975年的一天,我接到北京曲藝團團長江濤(當時我在北京曲藝團工作,江濤是工宣隊留任的團長)的通知,要我和他一起陪同京韻大鼓演員、教師良小樓和北京琴書演員關學曾到北京民族宮飯店,接受“加中友好訪問團”學者石清照博士的訪問。并稱,她是中國與加拿大建交后第一個“加中友好訪問團”的重要成員。當時,“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還很少有與外國人接觸的機會。一個外國學者約見兩位曲藝演員,為什么呢?懷著一種好奇心我參加了這次訪談。
待我們坐定相互介紹過后,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石清照博士說:“良小樓與關學曾是我慕名已久的兩位老師,我有一張兩位演唱的唱片,在家中反復聽了無數次,非常喜歡。為此,這次來中國第一個愿望就是希望能見到兩位老師,今天,多年的愿望實現了,非常激動。”接著,她講述了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中文,到臺灣進修中文并在一個偶然機會愛上京韻大鼓,并求教于臺北京韻大鼓名家章翠鳳的經歷。石清照在哈佛大學修博士學位時,撰寫的論文就是《京韻大鼓研究》,導師是我國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之女、哈佛大學教授卞趙如蘭。她表示,研究中國的曲藝藝術,還是應該到中國大陸來,這里才是曲藝藝術的根,希望能與曲藝界的朋友建立長期的合作關系。當時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外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如此癡迷,其研究又是如此深入,真是令人肅然起敬。臨別時,她對我說:“有事可以直接和你聯系嗎?”我給予了肯定的答復,也從此有了我與石清照40年的交往與友誼。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她數次到北京訪問,做的事情主要是“拜師學藝”。她1983年拜中央廣播說唱團著名京韻大鼓演員孫書筠為師,并請北京曲藝團著名弦師韓德福為其練唱伴奏。她學習很刻苦,每天堅持騎自行車從駐地北京大學到五六公里外的展覽路孫老師家上課,風雨無阻,從不間斷。生性執著的她,就是在手臂不慎骨折的情況下仍然纏著繃帶堅持練唱。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向孫書筠老師學習演唱的《長坂坡》片斷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國際頻道錄制并正式播放,聽者無不稱她演唱得頗具孫派風格。
我們知道,在她的博士論文里,她對京韻大鼓發展的歷史、演唱形式及其特征已經作了比較系統的研究,但她為什么還要拜師學藝呢?這絕不是為了當演員,而是要更充分地掌握京韻大鼓的演唱及其表演的基本規律,并在自己更精準地掌握了這一規律后,能更生動地將京韻大鼓藝術介紹給北美的觀眾,如翻譯成英語演唱。此后,她又開始學習山東快書及快板書的演奏技法。1989年春節,她出席了中國曲藝家協會在老舍茶館舉辦的春節聯歡會,并被邀請登臺演出。只見她從容地拿著鴛鴦板,打出“當地格當、當地格當”的節奏,合轍押韻地用英文說了一段山東快書,受到在場曲藝界同仁們的贊譽。與她在加拿大、美國用英語演唱京韻大鼓《長坂坡》《子期聽琴》一樣,她進行著“中為洋用”的藝術實踐。
1993年以后,她因身體不適不能遠行中國,但其對中國曲藝的研究并未中斷,她在加拿大的家中仍繼續著對山東快書、快板小段的研究和漢譯英的工作。為使唱詞及人物介紹翻譯得準確無誤,她多次與我們書信探討或電話溝通,她要把充滿中國民間鄉土氣息的、充滿中國式智慧與幽默的小故事翻譯成英語的韻文,用中國式以板擊節的誦唱形式,介紹給加拿大的觀眾,她希望中國的民間藝術形式也能在北美的土地上生根、繁衍。
同時,石清照還做了一件更有意義的工作,那就是盡全力促進中國與北美的文化交流。她每每在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時,常到北京、天津、遼寧、上海、蘇州等地觀摩曲藝演出,并與演員、弦師、曲藝學者座談。她也曾應邀到中國藝術研究院與中方專家座談,將她了解的北美學者對于中國演唱文藝的研究情況向與會人員作介紹;在臺灣與大陸尚處于隔絕狀態時,向中國大陸的學者介紹臺灣曲藝的情況;尤其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她對該院正在承擔的《中國戲曲志》《中國曲藝志》的編撰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對歷史發生事件的全面記錄,對于后人研究歷史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會影響到人們對未來的抉擇。她在對京韻大鼓藝術深入研究的過程中,搭起了中國曲藝界與北美中國演唱藝術研究會以及北美各方學者溝通的橋梁。其中美國達慕斯大學教授白素貞就是由她介紹與我們相識,30多年來仍保持密切聯系的朋友之一。
在中國不斷擴大對外開放的初期,對于我們來說,世界是什么樣的,外國的學者如何看待中國的傳統文化,他們的研究達到了什么樣的水平,他們從事研究的方法等等都是我們想知道的,石清照的努力無疑為我們打開了溝通的大門。如1985年,她邀請孫書筠老師赴加拿大多倫多,將京韻大鼓藝術介紹給多倫多的觀眾;1991年,她與白素貞共同邀請我和蔡源莉赴美,參加了在新奧爾良舉辦的北美中國演唱文藝研究會第15屆年會;1993年,又是在她與白素貞的資助下,孫書筠老師訪問了溫哥華,參加了由石清照主持的維多利亞說書會,這是為孫書筠老師的到訪專門組織的活動。隨后孫老師在她的陪同下,又赴美參加了在洛杉磯舉辦的北美中國演唱文藝研究會第17屆年會。
交流是一種溝通,心靈的溝通。來自北美以及世界各國的漢語學者,在面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演唱藝術,共同探討它的奧秘、歷史、現狀與未來的時候,會由衷地從心底里升騰出一種對中國傳統文化神圣的崇敬之情和自豪感。在這里,人們的國別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與會人士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作為中國人,既感到驕傲,又感覺到在研究自己的傳統文化時責任重大。可以說,在推動中西方文化交流這一點上,石清照功不可沒。
40年的相識與交往,我們以為她從事文化研究的方法是有獨到之處的。她的中國文化研究,起始于學習中文,在學習過程中對中國的傳統藝術形式,包括詩詞、戲曲、小說、曲藝等都產生了興趣,而最終將目光停留在了京韻大鼓上,這是她的博士論文《京韻大鼓研究》產生的原因。作為一位外國漢語學者,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錯了,但是她的研究并沒有就此止步。在她拜師學藝的過程中,“拜師”要了解老師,這首先是對老師,也就是對從事京韻大鼓的人的個體研究過程;“學藝”要學唱學表演,是對中國民間演唱藝術的歌唱、表演(包括擊鼓、擊板)規律的認識研究過程。這已不僅僅是局限于藝術史的研究,而是對藝術表演的形態研究。從總體上看,她的研究是從面到點,仔細再看,正是這“點”的研究,使她此前研究的“面”忽然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也正是對這“點”的研究,使她在不能遠行中國之后,仍然在維多利亞的家中,對中國的山東快書、快板小段曲目進行著北美化的移植,是為中西文化交融的一個典型范例。
2005年,孫書筠老師給北美中國演唱文藝研究會寫了這么一段話:“得知貴會要為清照出專刊,久病的我也想說句話:我特別喜歡清照,她學習鉆研,在學唱京韻大鼓的過程中,對一、二、三、四節拍的掌握,比我有的中國徒弟都要快,有些表演動作做得也是出乎我想象的那么好看。大家都說她唱的《長坂坡》特別有我的味道,這是她刻苦努力的結果。我為有這個外國徒弟感到特別驕傲。”
偉大的事業都是從一點一滴的小事上做起的,而那些執著地將一件件小事做得非常認真、完美的人,正是成就偉大事業的開拓者與奠基者。石清照即當代中西文化交流的開拓者與奠基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