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
肖伊緋
徐悲鴻“空降”北平
1935年2月9日,北平《世界日報》在頗為顯著的版面位置上,刊發了一篇題為“平市藝術界昨歡迎徐悲鴻”的報道。這篇報道向市民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即著名畫家、時任中央大學藝術主任的徐悲鴻(1895—1953),當月月初突然“空降”北平,后天(2月11日)又將離開北平,返歸南京了。徐氏此行為何而來,又因何而去,當時稍稍對中國美術有點了解與興趣的市民,自當關注與熱議一番。現將此篇報道全文轉錄如下:
平藝術界昨歡迎徐悲鴻
齊白石等均到場參加
徐講演在歐展覽作品經過
【特訊】被人稱為“藝術紳士”的中央大學藝術主任徐悲鴻,往外國留學,系教育部公費,當時傅增湘任教育部長,徐氏感其知遇,無以為報,乃趁此次中央大學放寒假的機會,于月初來平,為傅氏畫像。中間曾赴津一次,看望友好,現因中央大學已開始上課,不能久留,定于后日下午返京。平市藝術界,昨日下午在藝文中學開會歡迎,并同時展覽徐氏在平的作品。
徐氏尤擅長繪畫動物,尤其以繪馬為稱心,此次所展覽的作品,亦以動物為最多。單幅花卉作品,則無一張。就時間上說,以去年為最多,今年僅有為畫家齊白石夫人寶珠女士所畫的一幅,上題“寂寞誰與語,昏昏又一年”。字有徐氏送王青芳的“獨有姱郎,察余忠情”,頗為蒼老。徐氏雖以畫馳名,字則罕見。
昨日以齊白石夫婦到場為最早,因病不能久留,留書云:“余畫友之最可欽佩者,惟悲鴻君,所見作品甚多,今日所展,尤勝當年,故外人不惜數千金能求一幅。老柏合矣,白石山翁扶病,乙亥第六日”等語,即行他往。下午二時余,藝術家及學者名人到者:王悅之、丁乃剛、壽石公、劉運籌、成舍我、王青芳、余肇野及張牧野等,尤其以長發怪裝的青年眾事藝術者為最多,可謂為平市藝術界最近的大聚會。戲劇家熊佛西,亦于開會前趕到,戴瓜皮式的氈帽,滿面笑容,見人問道不絕,詼諧不減當年。齊白石夫婦,在開會后,復與周肇祥同來,但未至會畢,又先行退席。
徐氏于三時四十分,始行到會,著藏青色皮袍,圍白綢巾,梳分頭,皮鞋,甚為沉默,毫無與常人相異之處。與歡迎者略為寒喧,即至藝文中學禮堂開會,首由王青芳致詞介紹畢,即由徐氏報告在歐洲展覽作品之經過,及歐洲美術界的情形,歷一小時余,滔滔不絕,頗有演說家風味,至五時余始散會。
這次會名為座談茶話會,有茶而少杯,王青芳雖托茶杯二十余個,分讓大眾,但粥少僧多,大家反不好意思接受。且無問話,仍是不“談”而講,故與普通的歡迎會無異。茲將徐氏演說詞志下:
這次忙里偷閑的來北平打一圈,是因為傅增湘先生當教育部長時,我留學是他派出的,沒有可報答的,所以這次來替他畫一個像。兩年前曾來過北平一次,后來便出國去了。本來那次預備在法國巴黎國立美術館展覽作品,可是到歐洲后,事實變了,經濟非常困難,急得幾乎投河,頭發白了一半。后來經各方面的幫助,一九三三年五月,才在巴黎展覽,原來預定展覽期為一個月,可是一個月后錢仍未到,適逢美術館當局請求延長展覽半個月,因為閉幕后,必須將各項用費開銷。直到閉幕后五天,才接到國內匯款一萬元,算是對付過去了。那次美術館共收到票款三萬余元,參觀者每人門票五個法郎(合中國一元),共有兩萬多人。中國人可以不買票,目錄上因為有詩人布露哈特雷的文字,竟賣完三版。日本人從前也在巴黎展覽一次畫品,雖然我們的國際地位不如日本,但是據美術館長說:“這次卻比日本的展覽會,(多)賺了幾千法郎?!?/p>
當時去展覽的目的,計劃是去交換法國在十九世紀享盛名的雕刻家洛黛氏的作品,但是與收藏此種作品的人一談,洛黛的作品是被私人收藏的,雖然名義是國家的,每件東西最少要賣中國錢二萬元,自然是計劃完全失敗。自己感覺得非常懊喪與失望,后來法國博物院買了十二件畫,有齊白石、陳樹人等人的作品。此后復在義大利米蘭城展覽,米蘭的地勢,等于我國的上海,政治上等于從前的北京、現在的南京,為法西斯運動的出發處。動機是義大利上議院的議員,在法參觀后,認為可以使義大利人民參觀,所以在義大利最大的皇宮里展覽。前年十一月在德國柏林展覽,因為在歐洲有中國學院的佛蘭佛爾大學,希特勒為減少知識階級失業者起見,欲將該校取銷,所以該校想藉展覽會的勢力,號召董事與地方當局討論這件危機。只在德展覽兩周,參觀者都甚多。
未等完會,余個人即趕到羅馬。大約是去年三月,那時最困難,因為羅馬、英國、俄國,同擬在五月展覽。一年只有一個五月,自然是為難。后來因為羅馬生活程度太高,且只要入俄國境后,一切費用,完全由俄國擔負,并可送出國境,所以便答應到俄國去。四月十二日經過希臘雅典,看見許多古代藝術的名作品,在雅典逗留四小時。到俄國后,為平生最揚眉吐氣的時候,此生亦不想再有第二次。俄國招待非常的好,而且闊得很。五月一日在莫斯科紅地展覽,那天為國際勞動節,各地代表全集在莫斯科開會,自然是一個好機會。后來在列寧格勒得城愛米達博物院,及俄國西方的大城哈爾可夫城兩處展覽,結果都很好。與愛爾米達博物院講好交換藝術作品,并且送給他們十五件畫,不過俄國人問我:“假若送給你們東西,掛在甚么地方?”當時我只得信口開河的說,中央大學為中國學生最多的大學,同時為中國青年出發的學校,我們便在那里展覽。這自然是我們中國目前的一個問題。
至于歐洲美術界,可以說最近八十年以來,完全操縱在畫商手里,尤其是法國的畫商。他們有很大的資本,畫家的能否成名,都操縱在他們手里。雖然是一個很好的畫家,倘若不經畫商的吹噓,會永久不能被人重視。俄國現在雖然是提倡物質文明,但是對于畫家的生路并未斷絕,所以俄國的畫家,最低限度有飯吃。
歐洲收藏中國古物的也很多,最著名的為國史多格那,為比之富商,且懂得東西。他收有中國銅器書畫最多,以唐朝時代的一張人物最寶貴。中國美術畫,以動物為最好,印度神鬼怪誕的畫,則不敢贊美,與其喜歡印度畫,不如去愛希臘畫,到可以鑒賞著真正的藝術云云。endprint
徐悲鴻“感恩”北平
報道開篇即道明徐悲鴻此次到北平的初因,乃是為“感恩”而來,乃是為曾任教育部長的傅增湘(1872—1949)畫像而來。徐悲鴻到場后開始演講的第一句話,也稱“這次忙里偷閑的來北平打一圈,是因為傅增湘先生當教育部長時,我留學是他派出的,沒有可報答的,所以這次來替他畫一個像?!蹦敲矗恕案卸鳌惫适碌膩睚埲ッ}如何,不妨先作一番簡要了解。
原來,徐悲鴻于1918年應蔡元培之邀,應聘出任北大畫法研究會導師。徐北上赴任之際,當時的教育部決定,每年將選派各大學、高等專門學校男女教授,赴歐美各國留學,這也是我國教授留學制度的開始。聽聞此訊后,徐即向蔡提出了期望赴法國進修、繼續藝術深造的愿望,經蔡與時任教育總長的傅增湘磋商,答應將徐列入公費留法名單之中。1918年8月,第一批人員名單公布,其中卻沒有徐悲鴻的名字。徐因此致信傅,指責其言而無信。
1918年底,第二批公費留法名單公布,徐悲鴻名列其中。1919年3月,徐自上海啟程,終于得償所愿,赴法國進修。這其間,傅增湘究竟通過何種努力,方使徐最終得以赴法進修,由于他個人并未對此有過任何明確記錄,百年后的今天來察知這一事件的真相,已無可能。但徐對傅從最初的誤解到后來的感激之情,卻通過他赴法進修15年后完成的一幅傅氏肖像,充分地表達了出來。
徐悲鴻為傅增湘繪制肖像,恰逢1935年的春節期間。當時,他在歐洲舉辦中國現代繪畫巡展,已經開展了一年多時間,在完成最后一站蘇聯的巡展之后,途經西伯利亞,再穿過東北三省抵達北平。這一次,他要在北平登門造訪傅增湘,專門為他繪制一幅肖像畫。
據傅增湘日記,可知1935年春節前后6天,徐悲鴻都在為其繪制肖像,現將這部分內容節錄于下:
二十九日,下午徐悲鴻來談至5點乃去,此人新周歷法、德、意、俄諸國開畫展,頗轟動。欲為余寫小像,約定新正初二、三、四日下午來。
除夕,2點后徐悲鴻來為寫炭筆小像,薄暮乃成,神采極似,因作詩一首贈之。
初二,午后徐悲鴻來畫像,薄暮乃去。
初三,下午悲鴻來對寫,近暮乃罷。夜宴徐君于園中。
初四,悲鴻來畫像,暮乃去。
初五,徐悲鴻來畫像,一時許,脫稿。
1935年2月3日至8日,時年41歲的徐悲鴻先以炭筆素描,開始為時年64歲的傅增湘繪制肖像,之后接連5次到傅宅中進行繪制工作;從當年除夕開始,一直忙碌到正月初五才畢。一張人物肖像畫,繪制歷時之長,足見徐悲鴻對此何等認真仔細,足見其對傅之舊恩的那份“涌泉相報”之誠意。
據《世界日報》報道可知,1935年2月8日下午,北平文藝界在藝文中學開座談會歡迎徐悲鴻,而徐悲鴻是當天下午3:40方才到會場的,那是因為當天下午“一時許”,他還在傅宅中繪制肖像,所以無法更早一點去會場。
齊白石夫婦兩次到會“捧場”
此外,上述2000余字的報道,有半數篇幅為記者描述座談會現場盛況,對齊白石夫婦的到場描述尤其細致。其中提到,徐悲鴻曾為齊白石(1864—1957)夫人寶珠女士繪制過肖像。事實上,記者報道稍欠準確,當時的寶珠女士并非齊白石夫人,而是“側室”。
據查,寶珠女士,即胡寶珠,原籍四川豐都,曾在湖南湘潭齊白石親屬家當婢女。1919年7月,18歲時嫁給齊白石為側室,時二人已寓居北平。1941年初,齊白石原配夫人陳春君在湘潭老家去世后,1941年5月4日,齊白石假慶林春飯莊設宴,邀胡佩衡、陳半丁、王雪濤等戚友為證,舉行胡寶珠立繼扶正儀式。此時的胡寶珠,方才可以正式稱之為齊白石的“夫人”。胡寶珠陪伴齊白石生活了二十多年,悉心照料齊白石的起居、寒暖、饑飽,并且由家庭生活,逐漸步入了齊的藝術生活,陪伴齊作畫,為其磨墨、取水、調色。夫婦二人年齡雖相差懸殊(齊白石比胡寶珠大37歲),但彼此感情篤深,堪稱舉案齊眉、夫唱婦隨。此次夫婦二人赴會歡迎徐悲鴻,曾兩次出現于會場,亦是出雙入對、恩愛有加的表現罷。
齊白石和胡寶珠育有四子三女,即齊良遲(第四子)、齊良巳(第五子)、齊良年(第六子)、齊良末(第七子)與齊良憐、齊良歡、齊良芷??上У氖牵?944年初,胡寶珠病逝,年僅42歲。而那幅徐悲鴻為她所繪的肖像畫,至今不知所蹤,更添遺憾。
除卻齊白石夫婦等眾多北平藝術界嘉賓紛紛到會“捧場”之外,此次座談會的主持者王青芳(1900—1956),在當時的北平畫壇也是頗為活躍和著名的人物。他原籍安徽蕭縣,曾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初受著名工藝大師、其兄王子云影響,繪畫擅花鳥、山水,又工篆刻。1921年考入南京師范學校習美術,1923年轉入北平藝專,與李苦禪等眾名家同窗;1927年在藝專舉行個人畫展后,與顏伯龍在校教授花鳥繪畫。在北平與與齊白石交好,常切磋畫藝、品茶,曾為齊白石刻印多枚。1940年代,與蔣雨濃、李苦禪、白鐸齋(吳昌碩弟子)時稱“京中四怪”。王青芳畫風豪逸,屢有奇思妙構之作,性格也直爽豁達,此次會場中手托二十余個茶杯,來回穿梭;那既為主持又為“堂倌”的架式,足可想見其性情。
旅歐之“懊喪與失望”
最后來看,徐悲鴻在會場上的演講內容,在此次報道中,也占到了半數篇幅,記錄可稱詳實。徐悲鴻在演講中,透露了其1933至1934年間歐洲巡回展出中國近代繪畫的歷程細節種種,目前尚未見有相關研究著述公開披露過,故頗具研究價值,自然彌足珍貴。
對于此次歐洲巡回展事跡,一般性質的概述為,徐悲鴻于1933年初應法國國立美術館之邀前往巴黎舉辦中國近代繪畫展,次年游歷意大利威尼斯、佛羅倫薩、羅馬等歷史文化名城;又至德國柏林、前蘇聯莫斯科和列寧格勒等地舉辦中國近代畫展,宣傳中國傳統繪畫。1934年8月,返回南京,歷時約20個月之久。
通過徐悲鴻此次演講,可知因經濟上的局促與窘迫,于1933年5月,他才在法國巴黎勉強開展。展覽效果不錯,最終承辦者還略有利潤,皆大歡喜。但徐悲鴻此行的重要目的,即希望與法國政府交換羅丹(當時譯作“洛黛”)作品的愿望,未能實現,“自己感覺得非常懊喪與失望”。當然,此次赴法國辦展,也有一定收獲,即讓法國觀眾乃至歐洲公眾開始重視并欣賞中國近代繪畫作品,“后來法國博物院買了十二件畫,有齊白石、陳樹人等人的作品”,這一舉動,多少算是給了徐悲鴻一點安慰。endprint
訪蘇之“揚眉吐氣”與“俄國人之問”
繼法國巴黎之后,徐悲鴻又赴意大利米蘭及德國柏林辦展。但只是到了前蘇聯辦展時,徐悲鴻才感到“平生最揚眉吐氣的時候”終于到來,甚至認為“此生亦不想再有第二次”,即認為再不可能有這么好的辦展機遇了。原來,因為前蘇聯政府的力邀,一切費用完全由其擔負,就此解決了徐悲鴻一直苦于籌措的辦展費用的問題。到了莫斯科之后,又恰逢“五月一日”,“那天為國際勞動節,各地代表全集在莫斯科開會,自然是一個好機會”,“后來在列寧格勒得城愛米達博物院,及俄國西方的大城哈爾可夫城兩處展覽,結果都很好”。
在前蘇聯的辦展經歷,與在歐洲各國辦展的經歷相比較,徐悲鴻感慨頗多。他總結說,“歐洲美術界,可以說最近八十年以來,完全操縱在畫商手里,尤其是法國的畫商。他們有很大的資本,畫家的能否成名,都操縱在他們手里。雖然是一個很好的畫家,倘若不經畫商的吹噓,會永久不能被人重視。俄國現在雖然是提倡物質文明,但是對于畫家的生路并未斷絕,所以俄國的畫家,最低限度有飯吃。”言下之意,歐洲的藝術市場完全資本化運作了,藝術品成為純粹的商品,藝術本身反倒退居次席了。而在前蘇聯,藝術家與藝術本身,還有“生路”,“最低限度有飯吃”。
1935年1月16日,中蘇兩國美術作品交換典禮在莫斯科舉行,蘇方代表盛贊悲鴻在蘇聯舉行的美術展覽會。中國美術作品達成國際交換,并以隆重儀式昭告世界者,此乃第一次,當然亦是徐悲鴻傾力促成的功績。雖然當時國內尚未有大型美術館可供國際藝術作品展覽,但確實存在徐悲鴻演講中所提到的那個“俄國人之問”——“假若送給你們東西,掛在甚么地方”。但畢竟全力爭取到了中國近代繪畫及中國畫家參與國際交流的機遇,實在難能可貴。
后來,徐悲鴻在《在全歐宣傳中國美術之經過》一文中,再次憂憤滿懷地提及那個“俄國人之問”,他這樣寫道:“我又憶及一最感動之事:蘇聯人屢次問我:‘貴國有多少美術館?如此有悠久歷史之文明古國,美術館之設備定比我國好。我誠非常痛苦,只得含糊作答。蘇聯美術館之宏大、設備之精美,絕不亞于英、法、德、意諸邦,且覺過之。而我國可憐,民眾所需之美術館,國家從未措意,惟有歲糜巨款,說辦文化事業,白日見鬼,連一個美術館都沒有!”
在北平暢敘旅歐與訪蘇感想之后,當年秋天,徐悲鴻游覽廣西桂林之際,曾擬以一己之力在桂林獨秀峰下建一美術館,足見當年他對那個“俄國人之問”的耿耿于懷。當然,因資金及時局關系,此館終未建成。次年,徐悲鴻又在《廣西日報》上撰文痛責蔣介石喪權辱國,并拒絕為蔣介石畫像,當年還積極籌辦蘇聯版畫展等等,若聯系到那個“俄國人之問”,或皆可視作徐悲鴻訪蘇歸來之后的連鎖反應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