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起飛

蔣巍+楊魯平

2012年初冬的一個深夜，停泊在渤海海域的航母“遼寧艦”上一片靜悄悄的，官兵們都在睡夢之中。凌晨4點半剛過，空蕩蕩的飛行甲板上走來一個人，誰呀？殲15艦載機研制總指揮——羅陽。羅陽慢慢走到艦艉的飛機起降區(qū)，借著艦島塔臺上的燈光，一遍遍掃視著甲板上用來攔停飛機的四道阻攔索。

今天上午啊，殲15要在遼寧艦上進行我海軍歷史上第一次起降試飛，中央電視臺將向全世界現場直播，上級命令：只準成功不許失敗！這對研制殲15和阻攔索的總指揮羅陽來說，那個壓力得多大呀。羅陽慢慢蹲下身子，手握著阻攔索，在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寒風里久久沒動……

七點整，羅陽快步登上了艦島最高的平臺，他期待地揚起臉面向大海的東方。只見在海天交接的地平線上，一條長長的“魚肚白”由灰變亮、由亮變黃、由黃變粉，“騰愣”躍出一個紅紅的火球，放射出萬道金光。太陽的光芒照到羅陽的臉上，羅陽不由得瞇起了雙眼，他的皮膚被照得溫暖起來，他感受到皮膚下面血管里的血不斷在加熱在沸騰，在熱烈地奔涌著。

“嘟嘟——！”8點剛過，汽笛長鳴，遼寧艦起航，40分鐘后到達指定海域。這時，艦上擴音器里傳來海軍副司令張永義中將的聲音：“全艦注意，殲15戰(zhàn)斗機一架，代號——飛鯊，20分鐘后臨空。我命令：各部門做好一切接機準備。”將軍話音剛落，“叮鈴！”預警鈴聲大作，只見飛行甲板兩側的跑道燈“唰！唰！唰！”不斷變化著光束，塔臺指揮部、左舷LSO指揮臺、機庫里、油車旁、阻攔索、偏流板邊上到處是忙碌穿梭的身影……

20分鐘一秒都不差，空中傳來飛機的轟鳴聲，有人喊道：“來了！來了！”只見藍天里，涂裝成灰黃兩色的“飛鯊”穿出云層劃越一道漂亮的弧線，向遼寧艦飛來。一見飛機，平臺上的人們用手指點著，相互議論著，興奮地躁動起來。此時的羅陽，瞇著充滿血絲的雙眼看著空中的“飛鯊”，他的大腦像電腦一樣，回閃出“飛鯊”試飛時的各種參數和曲線……那當然啦，“飛鯊”從設計、制造、試飛到獵裝部隊羅陽可謂了如指掌啊。

羅陽抬臉正看著呢，嗯？……怎么又來了？他突然感到背部發(fā)麻，胸口發(fā)悶，還伴著鉆心的絞痛，上艦以來，羅陽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太多的技術問題需要他去協(xié)調解決，他在反復憋悶、疼痛的煎熬中強忍了8天，沒有任何人知道。這會兒，他像往常一樣隨手拉開工作服前胸的拉鏈，解開了里面襯衣的扣子，慢慢側過身，不讓旁邊人察覺地把手伸進胸口使勁揉了揉，他后腰前挺，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咝——噗”感覺似乎好受了些。

就在咱們說話的功夫，“飛鯊”已經飛臨航母上空，爆炸般的轟鳴聲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讓人難以承受。哎，也正是這熟悉的轟鳴聲卻讓羅陽挺過了剛才那陣兒難受，現在他雙手抓著欄桿，看著“飛鯊”在空中的連續(xù)動作，心里跟著默默念叨著：“大回環(huán)側身盤旋，進入著艦航線了，要調整高度，對，艦艉后方高度400……好的，打開起落架，放尾鉤……嗯，機械運行正常。”羅陽滿意地點點頭，他目光迅速轉移……他還想看哪啊？他呀，緊緊盯住了駕駛艙里的飛行員。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飛行員那張鎮(zhèn)定自信的臉，看到他熟練地把控著操縱桿，駕馭“飛鯊”配合著航母在海浪擺動的節(jié)奏中一起同方位地飄移著，嘿！那么合拍！羅陽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時候，飛行員精準地調整著機頭，像線穿繡花針眼兒似的對準了航母甲板上的阻攔索，他果斷地一推油門“轟！”“飛鯊”像一道黃色閃電，以240公里的時速“唰！——”俯沖下來，200米，100米，50米，10米，說時遲那時快，“飛鯊”滑上甲板、后輪著艦、尾鉤掛索，就聽“唰！轟通！夸噠！哧——”“飛鯊”巨大的沖擊力把小胳膊粗的阻攔索拉出一道長長的V字，尖尖的機頭隨著減震器微微顫動了幾下穩(wěn)穩(wěn)停住。

飛機一停，羅陽和地勤人員迅速上前圍住了“飛鯊”，這一邊，地勤們忙著給“飛鯊”加油、汽、氮、氧，那一邊，羅陽強忍著疼痛和工程師們在查找飛機著艦的問題和線索，這一邊，技術員們給“飛鯊”駕駛艙的儀器進行著各項測試，那一邊，羅陽顫抖的手把各種數據記錄在小本兒上，收集著第一手資料。

11點30分，飛行員再次進艙，“飛鯊”整裝待發(fā)準備在航母上第一次起飛。機務長用手語命令：阻擋飛機尾焰的偏流板升起，飛機引導員給出手語：甲板一切暢通！飛行助理豎起大拇哥，一個斜跨下蹲右臂揮指前方“走——你！”飛機尾翼猛地噴出一股強大火焰，“飛鯊”如離弦之箭……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意外發(fā)生了。

羅陽覺得有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大力量慢慢擠壓住了他的前胸，像一根繩索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越勒越緊越勒越緊，羅陽感到全身的血管兩頭兒都被死死扎緊，憋悶膨脹得快要爆裂開了！我這兒說話還不到0.1秒的瞬間，絞榨般的劇痛向羅陽襲來！這是什么樣的疼痛啊？這是常人從沒有經歷過更無法忍受的，就像把人的肌肉、皮膚一點點撕裂開來般的疼痛！疼痛從頭發(fā)根、牙縫、脖頸、前胸、后背蔓延到大腿、膝蓋、每一個腳趾……羅陽疼得大汗淋漓渾身抽搐雙目緊閉無法呼吸！但是，此時的羅陽把一切疼痛都置之度外了：“不能倒下，要看它飛……我要睜——開——眼——睛——！”

在飛機的轟鳴聲中，羅陽拼盡全身的力氣抬起了眼皮，轟鳴聲中，他死死抵著身邊的鐵欄桿支撐著傾斜的身體；轟鳴聲中，他渾濁的眼球在模糊的景物前慢慢轉動著；轟鳴聲中，他的目光重新鎖定了“飛鯊”；轟鳴聲中，他看到“飛鯊”全速沖上了滑躍甲板……這時候的羅陽就是“飛鯊”，“飛鯊”就是羅陽，羅陽和“飛鯊”完全融為了一體，他們一起轟鳴著一起劇烈抖動著！就在輪胎飛離甲板最高點的同時，羅陽的心在呼喚：“一起飛吧——！”

“飛鯊”呼嘯而起，直插藍天！

“好——”遼寧艦長鳴的汽笛聲，艦上所有人的擊掌、歡笑、吶喊聲響成一片。

在舉國歡騰的這一刻，只有羅陽的心啊像水一般平靜，他耳朵里久久縈繞著“飛鯊”轟鳴的余音……冥冥之中，他尋著這聲音身子慢慢地慢慢地飛了起來，羅陽越飛越快越飛越高，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他睜開眼一看，啊——自己漂浮在藍天和大海之間。頭上是紅紅的太陽，身邊是朵朵白云，歡叫的海鷗，腳下是星羅棋布的美麗島嶼，波濤萬里的藍色海疆，太壯美了！

哎？羅陽感到身上不疼了，胸口一點也不憋悶了，他這輩子從沒感到這么舒服這么輕松過。此時羅陽的心啊像晴空一樣清澈，像大海一樣寬廣，羅陽在自己的天空里幸福地飄啊飄啊……陡然，羅陽感到身體開始急速下墜，“唰——”他來到一片無邊無界的黑暗之中，無知無覺，無聲無息。

這時候，一雙溫暖的手搭上了羅陽的胳膊，是妻子王希俐：

“老羅，忙完了吧。”

“嗯。”

“你太累了。”

“嗯。”

“睡吧。”

“嗯……嗯——”

2012年11月25日12時48分，羅陽，走了。

走了？他走了？羅陽就這么走了？他的同事、他的領導、他的老同學、他的八十多歲老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他的16000名制造戰(zhàn)斗機的兄弟們都無法接受這樣一個現實！千千萬萬的人都在問，大家心里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問號，“飛鯊”完美升空，羅陽結束了生命，為什么？這是真的嗎？怎么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發(fā)生呢？

這是巧合嗎？當年羅陽高考的成績可以被任何一所頂級名牌大學錄取，可他義無反顧選擇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是巧合嗎？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航空工業(yè)最困難時期，他謝絕外企萬元月薪從飛機研究所到飛機制造廠，一個月只拿幾十塊錢工資默默工作了30年——也是巧合嗎？這些年，為了追趕世界軍事強國，他以拼命的速度跑著馬拉松，連續(xù)五年研制出5種世界最新型號的戰(zhàn)斗機——還是巧合？試制這些戰(zhàn)斗機，他帶領大家攻克了一個又一個難關，他天天加班，他從早到晚，他沒日沒夜，他難以入眠，他馬不停蹄，他極度疲憊，他超重負荷，他耗盡精力！他，是為“飛鯊”而生，也一定為“飛鯊”而死！

羅陽——這個中國軍事航空事業(yè)的時代英雄，他用自己人生的五十一個短暫春秋，揮舞著生命的旗幟，昭示出他苦苦踐行了一生的那份責任：航空報國，至死不渝！

這正是：

航母戰(zhàn)旗揮，

飛鯊揚軍威。

報國三十載，

羅陽樹豐碑。endprint